正文 山羊之歌 — 二十二、山羊之歌

志杰一打开房子的门,小栖马上跑出客厅。

「没事吧?」小栖问。

「没事。」

「有看到……他吗?」

「有看到人,但是我不确定。」志杰犹豫了一下,接着补充,「有个人按了你家的门铃。」

「谁?」小栖说话微微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我没去应门,应该不是你姊吧?」

小栖没回答,她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晃,失去了重心,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志杰立刻踩上阶梯走到小栖身边,她的手扶着墙壁,呼吸异常急促,脸色很苍白,志杰能察觉她正陷入非比寻常的恐慌,压迫感排山倒海往她席卷而来,要将她带走。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身体一公分一公分慢慢地蹲下,冷汗从她的额头滑落,呼吸声沉重又恐惧。

志杰知道小栖怎麽了,过度换气,他有的时候也会这样,通常是前一晚喝太多咖啡,或者……更早以前遭受霸凌的那段时间,每天去上学偶尔会发生,紧张或过多咖啡因都会造成这种情形。

「冷静下来,没事的。」志杰说。

小栖看向他,眼神像是在对某个不在这边的人哀求。

「冷静点,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慢慢呼吸,不要急。」志杰想了想,将小栖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双手的掌心间,期望自己能给予她一些温暖。

他盯着小栖的双眼,试图捕捉她的视线,那双黑色纯净的瞳孔里有着志杰的身影。

终於,小栖的呼吸慢慢的平复下来,她的气色比刚才好多了,但是也没有多好,只是身在大雨中和身在大雨并且打雷的差别,实际上都是一蹋糊涂。

「好了吗?」志杰问。

小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做了几次呼吸,志杰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又过度换气,「可以了。」声音很小,如果没有百分之百聚精会神地倾听肯定是听不见。

「去洗个澡吧!洗完澡会冷静一点。」

小栖微微的点头。

将背包里装衣服的袋子交给小栖以後志杰带着小栖看了看他们浴室的位置跟样貌然後又回到客厅,客厅的桌子上有两个杯子,是他刚才倒的,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还是满的,小栖从刚才他离开便再也没有动过那个杯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又倒了一杯,但是志杰倾向於前者。

大概是他不在的时候烦心到没有办法喝水。

这时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马上看见小栖的身影,她看起来十分无力。此刻她的意志处於最虚弱的时候。

「怎麽了?」

「可以陪我吗?」

「陪你?」志杰大吃一惊。

「就在门口陪我说话就好,我一个人会怕。」小栖低声解释,表情充满不确定与焦虑感,看着那张脆弱的脸志杰一下子就心软了。

浴室里透出水声,门口的篮子放着换洗的衣物,志杰身体微靠在门外的洗手台边,脑袋十分混乱,如果没有找到支撑点大概会站不稳。

情况有些棘手,他也一时找不着主意能解决问题,於是他走到接近浴室门口的地方,打了雅庭的电话。

眼下这件事情谁也没办法告知,除了雅庭以外,电话都噜噜响着,感觉每一声响都十分漫长,在声音生灭的那瞬间志杰的心情都会为之起伏,寂静的房子彷佛只有电话跟浴室的水声。

叩。

「怎麽了?」雅庭的声音传过来,志杰松了口气,稍稍安心了一点。

「你在忙吗?」问这句话的同时志杰抬头望了时钟一眼,九点四十二分。

「没有啊……嗯,是关於那个女生的事情?」

「嗯。」志杰说;「你怎麽知道?」

「你平常没事又不会打电话给我。」雅庭静静地说:「跟我说一下是怎麽回事吧!」

志杰大概跟雅庭说了情况,从打工结束说到他帮小栖拿了东西回家。

听完以後雅庭没有立即应答,志杰还以为会不会是他刚才只顾着说话都没注意到电话已经挂断,「喂?」

「我在听。」雅庭说:「所以她现在在洗澡?」

「对。」

「那这样吧!」雅庭说:「先让她在这里多住几天,最後面那间空房借她睡没关系,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先等到她姊姊回来才能解决,你有听她说她表姊什麽时候会回来吗?」

「还没。」

「去问她,还有……」雅庭突然沉默起来。

「喂?」

「我还在,还有多陪陪她,多和她说话,让她安心一点,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

「好。」志杰瞥了浴室一眼。

「我三天後回来,有什麽话三天之後再说。」

「嗯。」

「掰掰。」

雅庭挂了电话,志杰又回到浴室门前。

「志杰?」小栖疑问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因为水气跟门的阻绝变得又远又模糊,听起来她的语气有些担心,「你在和谁说话?」

「我妈。」志杰回答:「我跟她说你在我家住。」

「你没跟她说关於我的事情吧?」

「没有。」志杰撒谎,「你不希望别人知道?」

「……嗯,她说什麽?」

「欢迎你多住几天。」志杰回答。

「好。」小栖回答道。

有一阵子又没说话,更衣室只剩下浴室传出来的水声,这时,里头的声响稍停了,志杰猜想她是关掉了水龙头。小栖接着说话的声音变得清楚一些,「可以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什麽?」

「不要跟别人说这件事情。」

「好。」

「我现在要出来了。」

小栖换了白色的长袖上衣跟黑色的运动短裤,她的大腿乾净无暇,倒是没有手臂上怵目惊心的伤疤,然而因为某种不明白的原因——也许是缺乏保护罢?她选择将全身除了脸和手以外的皮肤遮住。

志杰跟小栖分坐在沙发的两端,小栖正用毛巾粗鲁的擦着头,他们之间还没有交集,本来应该说些话的,或者看个电视,但是目前没有人有心情。

「吃过晚餐了吗?」志杰甫一开口,发觉自己开头的那几个音有点走样,一段时间没说话都会那样。

「还没。」洗发精的香味伴随回答的声音与毛巾甩动传过来。

「吃得下吗?」

「……可以。」

「我弄泡面喔。」

「好啊。」

「加颗蛋?」

「谢谢。」

志杰起身进入厨房,打开底下的柜子,拿出两包泡面,从头上的柜子拿出锅子,倒了开水,撕开泡面包装,什麽调味料都一并丢进去,再打了两颗蛋,然後开瓦斯炉。

煮好泡面以後他拿出两个碗,思考了一下,左边那碗三分之一的量,右边那碗三分之二,连同餐具一起拿出去,右边那个碗放在小栖面前。

「谢谢。」小栖再道了一次谢,跟志杰同样坐到了地板上吃东西。

吃的时候志杰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过旋即再想想,其实当下这件事情也没多重要,吃完再说也可以。

突然现时现刻又和那天的雨夜有了连结,彼时在她家,此时在这里,那时是一片黑暗,这时这里是光源充足,然而发生的事情一个这麽美好,一个却这麽沉重。

「对了。」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表姊什麽时候回来?」

「四天後。」小栖回答,停下吃面的动作转头看他。

「我记得你没告诉她这件事情?」

「嗯。」这声应答小声许多,小栖转头继续吃面。

志杰已经知道小栖目前还不想让她的表姊知道这件事情,她表姊的长相浮现在脑海里,戴着墨镜,志杰猜想她的身形应该很高挑,正是这个人将小栖救出苦海。

用完餐以後收拾餐具,志杰带着小栖去看看她的房间,那是雅庭所说的空房,里面有书桌、衣柜、床跟很久没用的旧电脑。

「你今天晚上就睡在这边吧!」

「好啊,谢谢,这里很不错。」小栖说,走进房间里看看四周,把志杰帮她拿过来的东西与自己带的书包放在床边。

「一切都等你姊回来以後再说?」志杰问,小栖微微偏过头看他,然後点点头。

志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书,然而很难专心,字句滑过脑海留不下任何印象,这样读书是浪费,他把书阖起来放到桌上,打开窗户靠在窗边,吹着夜风,心情稍有缓解。

他望着底下街道,不由自主的想到小栖的爸爸会不会随时出现在这片街道里?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不知道小栖住在哪里。

这时候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小栖的爸爸是怎麽知道小栖住在哪里的?是哪个人告诉他?而他来找小栖又是什麽用意?

疑问充斥在脑海中,无法解答。

这时有人敲门,志杰知道是谁,他打开门,小栖站在门口。

小栖又面临了另外一个问题,她没有办法睡着。

没办法睡着的原因有很多:精力过度旺盛、喝了太多含咖啡因的饮料,又或者没办法静下心来。

小栖属於无法静下心来的那种,房间没有小灯,她只要一关灯就会疑神疑鬼,然而开大灯又太亮睡不着。

所以志杰只好搬了一张板凳放在床旁边。

「对不起,一直麻烦你。」小栖躺在床上,脖子以下藏在棉被里,很不好意思的说。

「没关系,我能理解。」志杰说,他站在电灯开关旁边,「我关灯罗!」

「好。」

啪的一声,瞬间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见。

「志杰?」从小栖的语气听得出紧张。

「我在。」志杰回答,慢慢摸索着回到板凳上,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小栖的脸出现在眼前。

其实房间也没说多暗,路灯的光线正从窗户照进来,足可看清楚每件事物,尤其是在眼睛已经习惯环境以後。

小栖侧过身子定定看着他,看得志杰都不好意思起来,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

「谢谢你。」小栖轻声说。

「不用道谢,你还是好好睡吧!明天要上课。」

「我知道。」

他们望着对方。

「我是不是很懦弱?」

「怎麽会?」志杰答道,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自觉皱了眉毛,於是控制着眉毛放松,「每个人都有懦弱的一面。」

「是吗?你也有吗?」

「有啊,像是…….」志杰停了一下,说:「我以前曾经被霸凌过。」

「真的啊?」小栖表现得有点惊讶。

「国中的事情了,不过最近才已经不在意了。」他尽量轻描淡写的带过。

但是跟你比起来根本不算什麽。志杰现在是这麽想的,虽然这种事情没什麽好比较。

小栖转过身体,望向天花板,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一脸若有所思,志杰专心的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去想她真的非常漂亮,同时心里在冒出这样的想法时也跟着生出一丝罪恶感。

他很想知道小栖以前发生了什麽,又是怎麽撑过去的。

「欸。」小栖将他拉回现实,「其实以前我有个弟弟。」

「弟弟?」

「堂弟喔!我爸跟我妈生的,在书包里面有一个山羊玩偶。」小栖说,声音有点哽咽,「那个是我弟的,很久以前的时候,是他……陪我一起撑过去的。」

小栖开始哭了起来,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静静地流下眼泪,从眼角滴落在枕头上面。

小栖不停断断续续说着她弟的事情,几年以前,母亲过世,爸爸开始酗酒,原本还幸福美好的家庭在一夕之间变了样,爸爸喝醉酒的时候会打他们,他们试图互相保护着彼此,姊姊被打了弟弟抓住爸爸的手不放,弟弟被打了姊姊挡在弟弟前面,然後他们学会了沉默,因为抵抗不会有结果,他们也学会了穿着长袖的衣服遮掩伤口,因为如果他们破坏了那个家他们就无处可去。

在他们的生活当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上学的时候,因为那可以远离已经变了一个人的爸爸,回家的时候他们会故意放慢脚步,即使会因为晚回家而被打,但是当他们在家的记忆里都是藤条跟皮带时,早被打跟晚被打又有什麽差别呢?

然後一切都变了样,有天,同样是放学回家的下午,一台突然其来的卡车冲向他们,伴随急促的喇叭声跟煞车声,还有某个路人的尖叫,他们脑袋一片空白的看着卡车朝他们冲来,有谁推了她一下。

没有然後了,丧礼过後,表姊发现了一切,带着小栖去验伤,爸爸因此被抓去关,他们四处搬家,最後来到有光。山羊玩偶是弟弟的遗物,她曾经送给他的,上面的血是他的血。

说到最後,小栖几乎已经没办法说出完整的句子,眼泪只是扑簌簌的落下,「他、他才七岁……我现在在这边过得好好的,他却从、从来没有过。」

志杰默默地用手指帮她擦去眼泪,心情无比沉重,同时他也想,一切的问题有了解答,原来造成这一切的是她爸爸,终於也理解了为什麽她和自己的表姊同住。那麽当他和小栖在加油站遇见时,她是否正在躲避她的父亲,躲到这片天涯海角的偏僻之地?

而在那时,她也已经背负着弟弟死去而自己独活的罪恶感,然而在上学的时候她又是表现得这麽爽朗快乐。

直到最後,大概是因为哭累了,也许又说了些什麽话,小栖终於睡着,志杰也离开了房间,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感觉脑袋沉甸甸的,里面已经装进太多东西,像是要资讯爆炸。

他知道的是,跟小栖相比,自己经历过的不算什麽。当他任性的展现那一切对世界外物的抗拒时,小栖却选择微笑以对,虽然最後还是失败了,所有伪装已经冰消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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