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生命中,最明亮的色彩。』
陆蔚萱的离开,无声无息、毫无徵兆。
在一片悠扬的骊歌之中,拉着陆父与Errol的陆母匆匆在校门口买了一大束花,迫不及待地走进校园。
漫天飞舞的花瓣勾勒出离别的感伤,为人父母与师长的他们更多的是喜悦。面对青涩的学生们终於完成了人生一大件事,准备踏上一段全新的旅程,他们除了祝福,还是祝福。
那年的盛夏,空气中有大雨将至的潮湿闷热,在这艳阳下不过片刻便已汗流浃背。躲进冷气极强的礼堂之中,陆母打了个颤,推怪於冷热温差过大,而不是心头迎上莫名的忐忑……
「妈,蔚萱还是没接电话,直接关机了。」Errol在後头嚷嚷,「奇怪,干嘛不接手机?没电了吗……」
陆母悻然一笑,「大概是毕业典礼太热闹了,没听到铃声很正常。」接过一旁担任接待的在校生递来的花束,那是一朵向日葵。
身为一家之主的陆父沉默地签下率性的签名,对於妻子与儿子的疑惑视若无睹,迳自走上位於二楼的主办厅,对於花粉一向毫无抵抗力的陆父情绪烦躁,冷着脸携带家眷餐与毕业典礼。
两旁的花篮飘来清新花香,陆母想,那应该是百合花,是陆蔚萱最喜欢的其中一种花。目光落於墙壁上方铁杆,上头那缠绕蔓生的卡罗莱纳茉莉,黄色之花,香气浓烈却剧毒。
压唇、冷脸,她扭头推开了玻璃大门,东张西望寻找陆蔚萱的班级,欲想开口的她硬生生吞下问句。
她没有漏听教师们压低声音议论纷纷的那一句话。
——陆蔚萱不见了
陆母彷佛听见了什麽东西匡啷一地,後来她才知道——那是心碎的声音。
她以为的『爱』,随着陆蔚萱的离去,彻底,支离破碎。
在听到教师们提及另一个名字时,按捺不住的Errol急得扬声质问,「我妹妹呢?我妹妹为什麽不见了?她不是好好地参加毕业典礼吗!」
一阵无语,身为班导的他也很想问,陆蔚萱究竟去哪里了?
「要是她出了什麽意外,我一定——」「Errol,够了。」
陆父拉住被愤怒牵着走的儿子,压抑着怒火,沉声:「我的女儿去哪里了?」一股恶寒爬上背脊,班导师的气势明显弱了几分。「我们也在试着联系……」
「你们刚才说,还有谁不见了?」陆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原本只是臆测的教师群一致沉默,忽然有了答案。
只差,一个引爆弹。
「Joan跟陆蔚萱……?」
轰然巨响,脑海一片空白,这世界寂静得彷佛只剩下她沉浊的呼吸声。她听不见典礼奏乐、听不见儿子的呼喊、听不见教师的阻遏、听不见丈夫的拦止,听不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只听见手里那一大束灿烂的捧花坠地的声音。
她早该察觉到了,那双有着灿蓝眼眸的女孩是恶魔。
她是戴着一张笑脸面具的恶魔之女。
是她,是那个令人作恶的女孩将陆蔚萱带离她的身边!她发誓,绝对要将Joan刑以千刀万剐,她想刨开她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她想挖下她的双眼,看看是不是留着白色的血液。
蓝色的眼睛,她早就该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暗涌的自由。
自由。
那幅画……太迟了,陆母发现一切太迟了!她憎恨一切失序的事物。对无法掌握在手中的人事物,她焦躁不安,不惜毁掉一切只求得控制。
陆蔚萱的行为太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紧紧捏着手腕,她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却在疼与痛之间感受到了心灵上的平静。痛,这是一个太过激烈的反应,却恰巧宣泄了她无处可藏的愤怒。
也许更多的,是悲伤的凌迟。
冲上二楼、直往陆蔚萱的卧房疾步,她打开门,看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画,是那张右下角行云流水般的字迹烙下一串法语,那是自由。
自由。
陆母握紧拳,终於蹲下身放声哭吼尖叫——「啊啊啊啊——」凄厉悲惨的尖锐叫声让楼下Errol打个冷颤,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癫狂的行为。
母亲一向井然有序、条理分明,也许是强迫症又或是精神洁癖,她不允许任何一丝的松懈或是苟且偷生的行为,就像一条绷得紧实的橡皮筋用力向两旁拉长,终有一天,弹性会松弛、精神会崩溃。
陆蔚萱的翘家,正是压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这个家,彻底面目全非。
就在她动手取下墙上那幅画,亲手撕烂踩毁的那一刻,全然否定了陆蔚萱小心翼翼、珍视如宝的那些感情。
『妈,你看,这是Joan画给我的第一幅画!』
一刀又一刀,她近乎疯狂痴颠将所有不甘与愤怒宣泄在无辜的画作上,那是一幅上乘之作,用色大胆鲜明,是陆蔚萱最喜欢的画。
终究是毁了。
终究是不被认可了。
终究是……
眼泪安静滑下,陆母被击垮了,溃不成军。
大雨终究是毫不留情地落下,一阵又一阵暴雨落进卧房,淋湿了陆母蜷曲的身体。
Errol站在房门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成了他多年以来的梦靥,挥之不去的心魔。
他畏惧母亲,从那一刻起。
蔚萱,你为什麽要走?为什麽要一声不响地离开……
「怎麽突然下那麽大雨?害我的画箱都淋湿了。」
两人躲在屋檐下,脚踏车搁置在一旁,她们被雨淋得狼狈却笑得灿烂。Joan脱下外套暂时充当毛巾擦拭木制手提箱,里面尽是她所珍爱的一切,也是未来她的谋生利器。
见到Joan如此珍视这个画箱,不禁让陆蔚萱想到了家里的钢琴,她有些惋惜,「可惜钢琴不能随身带着走。」
「不是有问你要不要带口风琴?你自己说不要的。」
「口风琴跟钢琴不一样。」
「有什麽不一样?」Joan不以为然,「都有琴键啊,也都能弹出音乐。」
那印象派画家跟野兽派画家一样吗?陆蔚萱有些幸然地吞下了反问,转而深深叹口气,不怪Joan的外行。
那时的陆蔚萱自己给Joan解套,却没有想过,也许Joan始终是这样的不上心呢?
因为不是真正放在心上,所以没有同理心去重视陆蔚萱喜爱的事物。
喜欢这个人、喜欢Joan,毫无保留地爱着这个人,将这个人的一切揉捻进心底,当成是自己来爱着。
这就是陆蔚萱爱一个人的方式。
突如其来的大雨,让陆蔚萱想起了家。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场雨带来的,不只是Joan的本性,更是翻覆了整个陆家。
她的一个念头,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这却也是与裴又欣相遇的开端。
曾经太过年轻,认为爱情就是两个人的快乐,她可以为了Joan背离整个世界,只为走进她的心里,她只要有她就足够,但这样坚决的基底,是因为她相信着。
她相信Joan会同样的爱她。
她相信Joan会保护她,她相信这个人是她可以托付一辈子的人,却没有料到後来竟是如此。
她没有怀疑过Joan的心,她愿意抛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她对这个人深信不疑。
两个孑然一身的女孩只过上几天便开始担忧金钱,四处找零工两人皆碰壁,更不用说差点遇上心怀不轨的痴人。
Joan在公园里街头卖画,没有卖出任何一张画。
眼见两人穷得只吃得起对半面包,陆蔚萱兴起了回去的念头,Joan自尊心高傲,自然是不同意。
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小型的私人画廊充当起低价劳工,虽然明知道工资被剥削,能温饱肚子的两个人已是心怀感激。
外面的世界,终究没有Joan说得美好。
陆蔚萱查觉到了,Joan一定也知道,她日渐暴躁掩饰自己的不甘情愿,是她夸下海口说这一切都没问题的,现在要陆蔚萱陪着她吃苦操劳,她自然感到丢脸。
但她说不出口。
每当看着陆蔚萱朝着自己莞尔的美丽笑脸,Joan就不後悔,那段日子她是真的感觉到了自由,但这样的自由还不够。
她需要钱。
Joan深深感受到,没有钱的困苦。她需要钱,需要一笔丰厚的钱财才能让两人不需低声下气的过生活。
就在画廊工作的第三个星期,Joan已经摸透了画廊主人的作息,那一天,陆蔚萱在外面擦拭落地窗,Joan特别心虚似的到处徘徊走动。
陆蔚萱才刚与正欲离开的画廊主人打完招呼,待她走远後,Joan忽然跑进画廊里被禁止进入的私人办公室,陆蔚萱对此措手不及,就这麽被Joan拉着跑。
「快走!」
「等等……」一头雾水的陆蔚萱甚至来不及放好抹布,就看到Joan似乎吃力地提着画箱跑,不时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两人跳上了脚踏车,Joan奋力踩着脚踏板,恨不得长了翅膀似的离开这里。
「Joan!你到底在做什麽?」陆蔚萱问归问,还是抱紧了Joan的腰。「为什麽要这麽急促离开?」
「走啦,去下个地方讨生活。」迎着风,她爽朗的笑声却让陆蔚萱打个颤。
「我们有钱啦,不用再打零工了!」
那股不安顿时电光石火地窜入思绪中,她迟疑的且恐惧地问:「……你偷钱?」
「是借!是跟老太婆先借一点钱,当作投资我们,以後赚了钱再还她。」
那股疙瘩如几万只蚂蚁不断爬上四肢,陆蔚萱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且完全无法苟同!
「投资什麽?你疯了吗?偷是不对的,再怎麽穷都不能用偷的啊!」陆蔚萱气急败坏,「而且、而且……」
……而且我不知道你会做这种事
那个率性自然、活泼阳光的女孩,是不会做这种事来作贱自己的。陆蔚萱总觉得痛心疾首,悄悄松开了手,却被硬生抓回。
「不要放手,会摔下去的。」
陆蔚萱扬起悲伤的笑容,轻问:「对你而言,我是什麽?」Joan不加思索,直答:「为了你跟我的幸福,我可以不择手段。」
不是的,真正的感情不是这样的。
「我们不该,伤害任何一个人——就为了自己。」也许是心急了,又或是一贯的高傲让Joan有些来气,「难不成你要继续低声下气,看人脸色过日子吗!」
「那有什麽不可以?你知道老板娘是好心收留我们两个吗?」陆蔚萱不甘示弱,「我只要有你就够了,过着怎麽样的生活我都不在乎。」
「但我在乎!」Joan紧急踩煞车。「我不要过这种日子,我不要天天看人脸色还只能拿少少的钱,说真的,我也只是拿回我们两个该有的工资啊!以後也不会再见到老板娘了,何必呢?」
陆蔚萱总觉得头晕目眩。Joan的狂论彻底冲击了她的道德三观,她扶着发疼的头跨下车,走近湖边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却自私得让我感受不到,你爱我。」
陆蔚萱的喃语,乘着风逝去远方。
「我却爱你,把你当作我自己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