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
当夜幕低垂时,街道亮起一片繁华灯火。裴又欣依照梁聿琳的指示换了高跟鞋,站在她身旁仰望这座低调奢华的酒店。
「穿高跟鞋真的没关系?」梁聿琳瞥了眼她紧张的神情。「真的不舒服可以换回平底鞋。」
「没事的,以前演奏会我也会穿高跟鞋跟裙子,只是很久没有做这麽正式的打扮了。」
「是吗。」她收起不必要的担忧,转而道:「里面会有一个大哥,他应该已经到了。」
「是厂商吗?」裴又欣不懂乐器行的营运方式是正常的,梁聿琳也不打算立刻让裴又欣上手。
操之过急而吓跑这只小羊就糟了。
对於梁聿琳而言,这样的应酬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她在社会上打滚多年,早已蜕尽一身青涩,再加上凡事要求完美的性格与天生高人一等的外貌,让她的事业自是平步青云、蒸蒸日上。
树大必招风,梁聿琳不是例外。她的个性不够圆润,成了人际关系中的致命伤,若不是她的机灵与手腕,恐怕现在流落街头也说不定。
毕竟,梁聿琳没有任何可以当作退路的避风港。
她挽着裴又欣,携手走进了酒店,顺着服务生的招呼一眼就认出角落静候多时的大男人。她展开笑颜,一旁的裴又欣显得更不知所措。
「待会只要打招呼,不用说话。你在旁好好看着我怎麽修理他。」虽然梁聿琳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一丝邪佞,裴又欣却是听得胆战心惊。
真正坐定之後,裴又欣僵着笑打招呼,梁聿琳呼风唤雨的姿态是她怎麽也学不来的。
对面那位大哥可以说是凶神恶煞,但梁聿琳的气场不亚於他,而她只能安静吃着菜,偶尔搭聊几句。
先礼後兵,本就是谈生意的道理。
开胃菜後,才是真正的开始。裴又欣放在大腿上的手搅弄,不免挨近她几分。在对面大哥终於切入正题时,她偷偷瞄了眼梁聿琳的神色,却惊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
她一颤,不敢表现出来。
「梁姐,你也知道我们这行的讲求的不是价格,而是品质。」棕发大哥婉转,却仍听得出其中的强势。「我们一向给你优惠价了,已经算是接近中盘商了,所以……」
「据我所知,你报给老李的价钱可不是这样,当然,不是老李跟我说的,我自有门路你是知道的。我们可以不用这麽难堪,你说对吗?」
「……」
隔行如隔山,裴又欣不明白这些商场上的专有名词与利润抽成,只是看着梁聿琳一杯杯黄汤下肚,对方也不甘示弱阔饮美酒。她坐在一旁没沾上半滴酒精,全部被梁姐巧妙地挡下了。
裴又欣忧心忡忡,梁聿琳不过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彷佛是在说「这有什麽难得倒她的?」後来彼此僵持了半晌,裴又欣藉机去趟洗手间喘口气。
她站在镜子前,满满的挫败感让她如坐针毡,方才给自己的打气顿时烟消云散,明明她信誓旦旦跟梁姐说她不会退缩、会勇敢面对的,怎麽才刚说完就泄气了?
裴又欣觉得自己好弱小,她垂眸,掬水扑脸,深呼吸後重新坐回位置上。
这时的梁聿琳与对方你来我往,你一言、我一句,对方扬声的争吵、梁姐的平声回应成了强烈对比。裴又欣战战兢兢坐在一旁,总觉得待会若有什麽酒瓶砸过来也不意外了。
她偷偷观察起梁聿琳的肢体动作与对方的差异,梁聿琳沉着冷静,看似慵懒惬意,目光却紧紧锁住对方,几乎是将对方看穿似的凝睇,连裴又欣都感到压力了,更不用说对方了。
见大哥搔头弄脸、眼神飘移,嘴里讲着口音浓厚的台语,梁聿琳也不慌张改用台语对质,唇枪舌战中,胜负越渐明显。
「好啦好啦!我们各退一步,可以吗大姐?」不甘心地一口饮尽杯中酒,大哥幸然瞪向裴又欣,把气宣泄在她身上。「呿、带个小女孩助阵,真不够意思。」
梁聿琳勾起无懈可击的微笑,挑眉,「我自罚三杯,我这边也是有让步的,大哥别气了。」
「罢了罢了,本来也没想争输赢,只是看看你这小妮子有什麽改变,那张嘴还是这麽凌厉。」
梁聿琳的笑容颇有邀功的意味,也许是终於谈成了生意,梁聿琳放松心情,整个人神采奕奕,更加光彩夺目。
裴又欣好生敬佩,总觉得梁聿琳整个人闪闪发光的,这样的她,真的能成为与她一样的人吗?
「醉了?」
迎上那双看穿人心的浅色眼眸,裴又欣摇头,其实她不过小酌一杯而已,真正该醉的人不会是她,而是梁聿琳,但只见她与大哥谈笑风生,裴又欣不禁暗叹起梁姐的酒量深不见底。
「说吧,这个小娃儿是谁?她就是你在找的人?」话题终究是兜转到她身上,裴又欣只能傻笑以对,活脱似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般温顺。
梁聿琳瞟了眼她,收回视线,笑而不语。认识梁聿琳少说也有五年了,大哥了然於心,话题岔开,「好了,还要玩那个游戏吗?每次都得来一巡的。」
梁聿琳拧起秀眉,摇头,「我还得开车回去,而且我今天是带後辈来见世面的。」
「这小女孩不会开车?」
裴又欣头垂得更低了。
「你确定你是带後辈见世面?还是充当保姆的?哈哈。」大哥一向直言不讳,梁聿琳无奈微笑,眼神示意他收敛些。
「好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她好一点,要比是吧?来喝。」话落,梁聿琳转头对裴又欣吩咐道:「记得叫计程车,我是无法开车回去了。」
「那车怎麽办?」
梁聿琳掏出钥匙扔给大哥,裴又欣越想越不对劲,嗫声:「那个……你们不是敌人吗?」
「敌人?」
「啊?」
两人面面相觑,顿时双双捧腹大笑。被蒙在鼓里的裴又欣胀红了脸,扬声问:「所、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只是说要带你谈生意,但没有说我跟大哥是敌人啊。」梁聿琳似笑非笑的丹凤眼里尽是妖娆,「小家伙,你误会了什麽?我跟大哥撇除生意,私底下是朋友哦,只是我们都是公私分明的人,所以在公事上是认真较劲没有错。」
「有趣,说我们有深仇大恨哈哈哈,你这次倒是抓了一个有趣的孩子。」大哥笑道。
裴又欣羞得想钻地洞跳进去,她站起身匆匆逃往厕所,梁聿琳边笑叹边倒酒,扬手请服务生送上几样好酒与公杯,看大哥卷起衣袖蓄势待发的样子,就知道今天肯定不醉不归了。
走出了饭厅,裴又欣往洗手间反方向走去,她决定要出去透个气顺便打电话报平安。
离开了家里与学校,裴又欣才明白,这社会并不宽容。学生时期就是这社会最友善的时候了。
她长吁口气,她是有幸碰到了梁聿琳这个雇主,但不是每次都如此幸运。总听闻身边已踏进社会的朋友抱怨工作有多操劳、同事有多会耍心机,她本来不以为然,如今好像有些懂了。
「真的好累啊……」
铃声大作的手机拉回她的思绪,她接起,听到彼端传来熟悉的嗓音目光不禁放柔,「巧仪?」
「又欣,你在做什麽?好玩吗?」
裴又欣苦笑,「嗯……有点累,但是跟在梁姐身边学到很多东西,只是有点负荷不了……对了,店里忙吗?」
「忙,听说那群高中小鬼头要社团表演,租用练团室的时间拉长了,有点吵。」
「不是有隔音吗?」
「有是有,如果说是平常简单练习还可以挡,只是这次他们可以说是全副武装的上阵吧,很认真在练团。」
「那看来他们没有闲情逸致骚扰你罗?」
林巧仪失笑,「没有,对了,我打给你是要跟你说,你那个学妹刚刚有来找你。」
「学妹?」语气微扬,「你说慕洁吗?」
「是啊,她买了一些手工饼乾,说是食品系的同学给她的,她吃不完就拿了一些过来。」
「这样啊……那先帮我收着,我明天再过去拿。」
两人忽然很有默契地同时陷入沉默,裴又欣吹着徐徐夜风,撩起的裙摆一下又一下摆动。她听着对方沉沉的呼吸声,想起了很多事。
以前,没有去学姐家过夜的日子,她们总是这样聊着天,东聊西聊漫无目的,只是想听对方的声音入睡。
有时是她先睡着了,有时是学姐。她总是躺在床上握着手机,听着学姐平缓呼吸声,轻道声晚安,满足入睡。
那样的日子,恍若隔世。
「又欣,晚安。」
她一怔,心跳登时一颤。等不及裴又欣的回覆,林巧仪率先切断了通话,裴又欣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嘟嘟声,摸着发疼的胸口,结束通话。
晚安。
裴又欣重新走回饭厅,看见这两个把酒当水喝的大人还在较劲酒量有些担忧,这样的海量真的没问题吗?
「你担心你家老板啊?」大哥拿着酒瓶嚷嚷,满脸通红,「你才要担心我才对,我怕是我先喝挂。」
梁聿琳轻笑几声,白皙的脸颊同样染上一抹霞红,「太客气了大哥,我每次都喝不赢你。」
「谁不知道你是在让我?当我傻了啊。」大哥的阔气与梁姐的稳重更显这两个人拌嘴实在很有趣,裴又欣也偷偷小饮一口,涩得她立刻皱眉。
酒精滑过喉咙如烈火灼烧,她咳了几分,苦涩、乾烈,这就是裴又欣对啤酒的印象。
於是她夹菜到梁聿琳碗中,眼尖的她笑眯了眼,已是几分微醺。「怎麽?怕我伤胃?」
「怕啊,身体要照顾好才行,而且叶老师一定也不希望你喝这麽多。」
目光一晃,她眼底即快地闪过一丝痛楚,闭眼、张眼,不过一瞬间,她又恢复神色自若。
「你别担心,你老板我很快就还给你。」大哥露齿一笑,「最後一手,来来来,你也喝一点。」
梁聿琳笑叹这爷子也真是喝开了,也罢,创业这件事情的确折腾人,她放纵也需要放松。
她的手搭上裴又欣,叮嘱,「记得,如果梓妍问起今天的事,可别告诉她我跟大哥喝酒了,不然她会生气的。」
裴又欣歪头,「叶老师生气很恐怖吗?」
梁聿琳只是给她意味深长的笑容,耸肩,又转头与大哥邀酒去了。若要裴又欣选择,她可能比较怕梁聿琳生气,毕竟在她的印象中的叶梓妍一向温柔婉约,似春风般温润宜人。
酒过三巡之际,梁聿琳也有了七分醉,与大哥寒暄几句便让裴又欣扶着她走出酒店,裴又欣也很乖顺地招了计程车,两人便回饭店休息了。
其实梁聿琳意识还算清醒,只是使不上力需要人搀扶,正巧有个裴又欣陪着她,进了房里後裴又欣不放心她便留在房里照顾梁聿琳。
「又欣,帮我跟客房服务点一瓶红酒。」梁聿琳躺在床上朝着裴又欣忙碌的背影喊:「年分嘛,都好。」
「梁姐你喝得还不够多啊?」
「喝红酒助眠。」梁聿琳摆手,「我还没醉,只是想喝酒而已,反正你会照顾我对吧?」
「话也不是这样说……」裴又欣拿着毛巾无奈叹气,「梁姐,你有什麽烦心的事吗?」
大概是没有想过裴又欣会这样问,梁聿琳苦笑,手横过眼。「你有时候会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是别人不会在意的事。」
裴又欣走近床边,蹲下,递出温热的毛巾,「擦一下汗吧,我开冷气了怕你着凉。」
她没有接过毛巾,连眼睛都没睁开。裴又欣等了一会,才起身叫客房服务送一瓶红酒,轻轻放下毛巾,她折回行李箱旁开始拿出衣物。
「梁姐,我帮你拿衣服罗?」
梁聿琳没有应声,仍是安静躺在那不言不语,裴又欣以为她累了也不打扰她,只是自顾自地开始翻找过行李。
直到一个戒指掉到脚边,裴又欣才停下动作,低头、拾起,「这是……?」
这怎麽看都像一个昂贵的戒指,裴又欣不敢乱动,只是出声询问:「梁姐,这个戒指是你的吗?」
闻言,梁聿琳放下手,终於肯睁开眼。见裴又欣一脸呆萌,她勾起唇角,见到那个戒指後,思绪顿时有些发烫,眼底尽是疲倦。
「猜猜看。」
裴又欣摇头。
「又欣,一个女人会拥有戒指,你应该懂这是什麽意思吧?」眼珠子转了圈,当那两个字浮现於脑海时,裴又欣才惊呼出声:「婚戒?」
「嗯,我结婚了。」
这颗震撼弹炸得裴又欣晕头转向,她稳住心神,连忙将戒指放回包包里,动作一滞,疑问随之浮出。
——为什麽不戴在手上?
裴又欣摇头将疑惑抛之脑後,她不任意挖别人的隐私,除非是对方主动提起,那她乐意当一个倾听者。
当服务生送进红酒後,裴又欣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她再次走近床边,本想叫醒梁聿琳的手在听到她喃喃的话语时,僵住。
裴又欣轻叹口气,温柔地替她盖好棉被,忽然间懂了叶老师为何如此为这个人操心。
太爱逞强了。
其实身体早已撑不住了,却是沾上床以後才阵亡。这样的梁聿琳,裴又欣觉得又感激又愧疚。
裴又欣想要让自己赶快长大,才能换她保护身边的人。
为了爱她的每一个人,她一定要更加努力与坚强才行。
「晚安,梁姐,还有谢谢你。」她轻轻带上门。
夜色如墨,窗外一片灯火通明。九楼的景色宜人,裴又欣眺望着整座城市,这样的繁华的都市,少了学姐的身影,便多了寂寞。
她轻轻哈气,玻璃窗上的白雾短暂滞留,她在窗上撇了几条线,最後点上几个圆点。
——那是一簇簇的烟火
她转身离去,留下了清冷的夜与窗上的图画,拖着一身疲惫走回房里。只是脑海里不断浮现那声喃语。
『我会保护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