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伊达家的版图一步步扩大,称霸奥州,已是指日可待。天正十五年,政宗准备出阵讨伐芦名、佐竹,「天下人」丰臣秀吉的使者骤然来访。
「杂贺孙市?」
「第一次见面便知道我是谁,看来我果然是闻名天下的俊男。」
政宗没兴趣陪他演戏,开门见山道:「究竟那位大人为什麽会让你过来?」
孙市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呈上一纸书信,「伊达家的小鬼,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
「禁止私下领土纠纷,违者将受严厉处罚……这是惣无事令?」政宗脸色微沉,这分明是针对他而来。如果是以前,他一怒之下说不定会当场把文书撕掉。
「政宗大人。」小十郎唤道。
政宗知道他已有应对的办法,点点头:「你说。」
「请大人如此回应秀吉大人:现在掀起战事的,皆是背叛丰臣氏的逆贼,我们只是为秀吉大人平叛,绝非私斗。」
孙市傻眼,「喂、喂,你们这是睁眼说瞎话!」
小十郎托了托眼镜,「说到『睁眼说瞎话』,这个还得多谢大人指点。」
孙市暗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如今他真是被他们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你们觉得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吗?」
小十郎微微一笑,「是『私斗』还是『平叛』,这个要请孙市大人帮忙做个见证。」
「你们真是死活要把我拖下水!」
「与我们无关,大人既然是丰臣的使者,早就在这趟浑水中。」小十郎保证道:「请大人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拿你的生命来犯险。」
「不是我安危的问题。」孙市着急道:「你们还未搞清状况吗?你们以为光是扩大领地就能与秀吉对抗吗?九州已经平定,以秀吉的军势,要踏平奥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政宗自信满满地打断他的话:「伊达军会以最快的速度帮秀吉大人『平叛』,使者大人你且拭目以待。」
左一句大人,右一句大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跑腿,而且是无酬的。秀吉对他停留在奥州的举动不置可否,他也苦命地在两家之间周旋。
其後,伊达军果然「平叛」成功,芦名氏被灭,佐竹氏退回常陆,伊达氏称霸南奥。为了继续扩充领地,下一步便该是联合关东的北条氏消灭佐竹家。而这个时候,秀吉决定讨伐北条,并要求各奥羽大名前来参阵。
政宗对丰臣和北条的战事抱着观望的态度,使尽手段拖延,但丰臣秀吉给出的态度非常强硬,当对方亮出最後一张底牌——二十二万兵力,政宗知道北条是无法翻身了。而周遭的奥羽大名皆已臣服於丰臣,他无意间竟把伊达家陷入被孤立的境地。
「不能再拖了。」再拖,伊达就会变成另一个北条。
「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政宗大人……」
「如果能早生二十年……」政宗恨道:「不,只要早生十年就好!只要早生十年,我必定能够与丰臣秀吉并驾齐驱!晚生也是一种过错……」
「早生晚生皆是上天注定,并非大人的过错。」小十郎温声宽慰:「年轻也是本钱,眼下保全伊达家和大人的性命才是最关紧要。」
「现在去小田原城已经比原定晚了几个月。」政宗皱眉:「丰臣秀吉怕是会当场处决我——处决……」他忽然心生一计,「那我们乾脆穿丧服拜见他吧。」
小十郎想了想,亦觉得此计可行,「秀吉大人喜欢排场,政宗大人此举既能吸引秀吉大人的注意,又能彰显自己臣服的诚意。」
「那就这样办吧。」
政宗随手拿了颗和果子正要放入口,小十郎轻轻按住他的手,「这碟点心还未给膳番尝过。」
「这是母亲给我的。」政宗若无其事放入口中,咀嚼几下便把它吐出来,「确实是掺合了一些不该放进去的东西。」他目光暗沉地盯着那碟和果子,嘴边绽放出凉薄如冰花的笑意,「只送给我实在是太浪费了,帮我端给政道吧。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吃下去!」
傍晚,伊达政道急病暴毙的消息传遍黑川城每一个角落。
政宗身穿丧服,静静等候母亲的到来。
义姬一如概往的美艳,岁月对她似乎格外宽容,不忍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然而往日雍容秀雅的她,今天完全失态,犹如狂暴失控的野兽般对他拳打脚踢。
政宗一声不响挨了数下後,一把抓住母亲正要挥下来的手。
「你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我果然不该把你生下来!」义姬目光如冰锥一般又尖又冷,似要把他戳裂,「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什麽独眼神僧托梦——那年我到汤殿山求子,其後却梦到一只形貌丑陋的独眼妖怪钻入我腹中。我惊醒过来,辉宗问我做了什麽梦,我撒谎说梦见一位独眼僧人。他听了很高兴,说陆奥有一位独眼神僧唤作万海上人,此乃吉祥梦兆。没多久我怀上你,他便把你当作万海上人的转生……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真有梦兆,我所生的也必是妖鬼无疑。是我把灾难带给伊达家!」
政宗忍不住大笑起来:「母亲你真可怜!你畏惧所谓的『梦兆』,一直造茧自缚,把自己和身边的人推向灭亡之境。」他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苦涩,「其实你让人把那碟东西送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打算向丰臣秀吉臣服。」
义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政宗松手的瞬间,她彷佛被抽乾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这不可能……不可能……以你的性情,怎麽可能甘心屈居人下……」她喃喃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湿了衣裙。
「我是不甘心。我仰慕织田信长,我作梦都想成就他那样的霸业!但是,这个家族是父亲留给我的念想;我能站在这儿是我的家臣拼死守护我。我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把伊达家牺牲出去!」他身穿素白丧服的身影凄清如寒天孤月,孤单得令人心疼,又冰冷得令人不敢接近,「我也不怪母亲你,你要杀我无非是怕我会投向北条那边。但是我必须杀了政道,他是你在伊达家唯一与我对抗的资本。」
义姬怔怔看前方,不再言语,绝望的气息淹没了她,灵魂彷佛在一瞬间被掏空,连眼泪都已乾涸。
「虽然我决定参阵,但丰臣秀吉会否饶恕我尚是未知之数。能在死前再见母亲一面,我已心满意足。」政宗站起来往外走去,经过她身边时稍为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道:「不论母亲想回去最上还是留在伊达,我都不会为难,请母亲保重!」
门外,小十郎正在守候,政宗蓦地感到一阵虚软,彷佛跋涉千里终於找到梦土,不禁潸然泪下。
小十郎什麽都没问,只温柔地为他拭去泪水,「别哭。」
「没什麽,风沙迷眼罢了。」政宗推了推他,「你转过身去。」
「什麽?」小十郎转过身,感觉到政宗整个人贴靠在他背上,顿时浑身上下僵硬得如木头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政宗大人……」
「别动。」政宗合上眼,嘴角含了一缕清浅的笑意:「就这样让我靠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