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藤直司丝毫不讳言他有向「某人」打听摩砂晴实的行程,「我们这边有工作想麻烦你。」一上电车,他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出此行目的。
摩砂晴实亦不怀疑夏川京介会跟这些人保持联络、并有办法让自己的行踪没有任何隐密性──总之,後藤警部会现身於此地且口出此言,他一点都不意外。
「我只化妆。」不负责修补。淡淡的口吻轻述条件。
後藤直司听了後耸耸肩,「大概三十分钟後抵达。」电车继续往郊区驶去。
接着他开始和坐在身旁的潮见了闲聊,对面的摩砂晴实则让视线随着车窗外的景色流动,静静地像个局外人似的处於这个圈子之中。
「你是造形设计师?」听完潮见了简单叙述完自己的职业和他跟摩砂晴实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後藤警部饶富兴味地扬起唇角。
「是的。」嗯……不知是不是波长频率相合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这位警部那抹别有涵义的笑容所谓何来。
「这样啊,」他沉吟,「真是太巧合了……」
「後藤警部是指?」他歪着头,灵巧的眼珠子在眶中打转。
「你是个聪明人。」从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便可窥出这名年轻男子并非徒有外表的帅气面相,他知道对方聪慧的脑袋必能猜出自己的言下之意。
闻言,潮见了仅笑了笑,没多说什麽。「呐、警部,您看。」眼神飘向对面。
「欸!」这倒稀奇了,「难得看到他睡着的模样。」
不知何时,摩砂晴实轻倚着车窗打起盹来,这让原本严肃的表情趋於柔和,衬托出具有优美线条及完美的五官──在行驶的电车作为背景之下,整体就像一幅悠闲、令人忘却时光的画面。
「他大概累了吧。夏川先生说没工作时,他也会在家练习技术到很晚。」私底下的摩砂晴实跟外表给人的感觉一样认真谨慎。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不小心在他们面前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一面。後藤警部点点头,随後却发现不对劲:「你刚才提及『夏川』先生?」他彷佛听到了某个关键字。
「唔……」偏着头思索了几秒,「这是『秘、密』呀!」笑道,以无声的口型说着。
「你们!」他瞬间明白了,「哈哈──真有你们的!」豪爽地拍拍潮见了的肩膀。
要怎麽在不被摩砂晴实发现的前提下,制造出这连串的机会让两人「自然」碰面──从上电车的时机到预先准备好的西服,全部均经过缜密的讨论与策划。
「呵呵。」他们可是伤了好一阵子脑筋呢,後藤警部有所不知。
被他们的笑声吵醒,摩砂晴实只来得及看见对面的两人惺惺相惜之模样、以及弥漫在四周和乐融融的气氛。
惊觉到自己居然睡着了的事实,他感到懊恼、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最後将目光再挪向窗外。
察觉到他的视线,後藤警部告诉他:「大概再两三分钟就到了。」
少言的男子点点头。
※
目的地距离海边非常近,空气中还可嗅到大海散发的特殊味道,出车站後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子过来迎接,他开驶的车子看起来价值不菲。
朴实的海港小镇会出现这类高价位的进口车,足以显示出拥有它的主人翁身价之不凡,让潮见了不由得臆测这次的丧家来历或许不容小觑。
後藤警部此时已然收起方才闲谈的轻松表情。
「我先来说明一下。」朝司机打过招呼,後藤警部清清喉咙,开场白道:「你们知道最近某一位企业家的儿子被绑架的消息吗?」新闻应曾大篇幅报导。
摩砂晴实抬头望着他,维持一贯的沉默──他没看电视的习惯,自回国後跟外界其实仍存一大段的脱节距离。
「嗯、如果我没记错,似乎是……东宇商事这个企业?」潮见了回忆:「被绑架的是黑泽社长的独身子,而犯人是被害人的同学。」堪称近日挺轰动的一则社会案件。
「没错,」後藤警部沉痛地表示:「後来因为黑泽社长特地施压,媒体才没再大肆报导。事实上,两天前我们找到被害人黑泽先生的遗体了。」
「这样啊……」黯淡了脸上的光芒,对於这个无可挽回的结果,潮见了仅能深表遗憾,「所以等一下化妆的对象就是黑泽先生?」
「是的。」还有後续尚未说明,不过已然抵达目的地,只好暂先打住话题,「等一下再说明吧。」
尽职的司机将他们领往主屋的其中一个房间内。
迎接他们的除了躺於榻榻米中间的铺垫上、面容处盖了一层白布的遗体,还有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以跪坐的姿势伴在「他」身旁。
见他们前来,他转了个方向、行礼,「劳动各位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姓蓝田,蓝田清歌。」男子简洁地自我介绍,「怜的遗体解剖完毕後,原本打算这麽纳棺,不过後藤警部说他可以替我们介绍优秀的化妆师,让怜能完成某一部分的愿望……麻烦你们了。」深深地鞠躬。
沉着稳重的态度包装下,其言谈於无形间却悄悄透露出失去至亲後那股无法弥补的悲痛。
「请问,黑泽先生的愿望是什麽?」始终维持静默的摩砂晴实开口问。
「『脚』……」移动了位置,轻轻掀起被子一角,让三个人均可显而易见遗体主人右脚膝下少去一部分肢体的事实。
「这……」潮见了不着痕迹地倒抽一口气。
「其实这并非此次遇害所造成的伤痕。」蓝田清歌知道他误会了,赶忙澄清:「怜生前罹患癌症,几年前切除了这部份的肢体,而黑泽社长有替他保留下来。怜偶尔会说、希望能用右脚射门──虽然这不是他真正的愿望,但我想他心里应该还是希望能保有右脚。」
因此,他寄盼藉由遗体修复技术,让怜至少能以一副完整的躯体模样离开。
至於针对绑架遇害的部份……如果怜选择原谅,那他也会努力说服自己去原谅那些加害者。
「不好意思,我知道摩砂先生不作修复了,还这样为难你。」期盼的眼神凝视着面无表情的摩砂晴实。
室内的悄然持续了很久、很久。
「修复工作需要直系家属签署同意书。」之後摩砂晴实公事公办地叙述道:「请问,您和黑泽先生是什麽关系?」
虽料到对方迟早会有此一问,真要回答时蓝田清歌看似沉稳的面容仍旧隐约泛起一丝红潮,「不瞒你说,我们是……恋人。」十分清楚同性恋人不被大众广为接受,而即使公开承认会让人稍感害羞,口吻中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闻言,潮见了露出更诧异的神情──他不敢置信後藤警部竟会为了让摩砂晴实「重操旧业」,选择下这步狠棋!
既然如此,他非常好奇当事者接下来将如何反应。目光顺势移往挺着笔直背脊、正襟危坐的男子。
「不是直系家属,就不能签署同意书。」果断地拒绝。
「但、摩砂先生,黑泽社长全权交给我处理,你可以放心。」听到他否定的理由出自於同意书,蓝田清歌连忙强调。
「直系家属才能签署同意书。」他漠然地重复同一句话。
「如果你坚持,那我马上请黑泽社长前来。」他明白地点头,自衣着口袋中欲掏出手机。
「不用麻烦了。」摩砂晴实开口、制止,「我不作遗体修复,如果您一定要修复,警视厅内有别的遗体修复师能帮您。後藤警部清楚如何联系他们,您可以在这之前备妥具有家属签名的同意书。」语毕,深深鞠了个躬,在众目睽睽下掉头离开。
「摩砂先生!」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潮见了企图叫住他却徒劳无功。
被留下来的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
蓝田清歌的神色有些复杂,後藤警部则叹了一口气。
「失礼了。」考虑数秒钟,潮见了匆匆向两人道别、起身,追了出去。
他步履极快,潮见了追上时,俨然距离屋子一段路了。
「摩砂先生!」他叫住他,「我想……後藤警部不是存心的。」
对方仅稍微顿了顿,没给予回应,继续踩着略显紧促的步伐前进。
「他应该只是──」他努力想再讲些什麽。
「请别说了。」终於出声制止,「我知道,请您别再说了。」
还是那副过於客气疏离的敬语。潮见了下意识皱了皱眉,「你真的不愿意替黑泽先生进行修补?」
初步了解蓝田清歌及黑泽怜的关系、加上後者遇害之背景,潮见了此刻完全明白後藤警部的谋策──拥有相似结局的两对恋人,饶是命运之神的玩笑造弄。他大概想藉机让摩砂晴实走出情伤,只是这样极端、颇有风险的手法,不晓得套在摩砂晴实身上受不受用……
「尚有别人可以帮他。」遗体修复师不只他一个人能够胜任。
「不,非你不可。」潮见了笃定的口吻,成功让前方的男子伫足、转身,凝视他的目光带着不解……表情里头更含有尚处在惊愕中的茫然。
「唯有你了解他的伤痛,其他人都没办法拥有那般深刻的感受。」因为曾经失去,才足以理解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坦率地迎上他质疑的视线,潮见了柔声说道:「遗体修补师要能体会往生者的语言,是吗?那麽、除了你和蓝田先生,我想不出还有谁更适合替他描绘出愿望的雏型了。」
之後,摩砂晴实犹如黑曜般漆黑的双瞳染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阴郁,两人间持续了一段冗长的沉默。
从他紧绷神经的神情中,潮见了无法读出太多思绪,因此只能静静等待。
直到许久以後,他见到这名身材修长、不显壮硕却也非纤细之躯的俊逸男子深深地、必恭必敬的,行了个礼,「我很抱歉。」抬起头的同时,脸上已经换上一张无波无动的一零一号表情。
他肩背着工作用的木制箱子,徒步走向车站。
这次潮见了没有再追上去。
望着他的背影,「唉。」他轻叹,无奈地摇摇头,最後转身走往和摩砂晴实截然相反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