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晏然相识,是在多年前的安宁病房前。
那日,她的指导教授在媒体面前发表窜改过的研究数据,证明远翔工业所排放的废弃物并非造成邻近癌症村的主因,这让前去病房道歉的她被家属与病人轰了出来。
哭的不能自己的她撞进他温暖怀中,就在她要道歉跑开时,他温柔的嗓音却告诉她﹕「没关系,如果需要我的怀抱我很乐意。」
乍听之下很轻浮,可他又说﹕「如果多一个人能分担悲伤,这样是不是能早日让自己走出阴霾。」张开大手,他笑说着﹕「来吧,管你里面(安宁病房)躺的是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奶奶还是爷爷的,你尽管在我怀中哭喊吧。」
他,会错意了,把她当成家属。
可连家属都能这麽亲切照顾的人,西装笔挺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医院志工或社工,她不禁好奇探问﹕「你是谁?」
「我是律师,是替你们和远翔工业打官司的正义使者。」
他低调的没说出姓名,却让她错失了得知他名字的最好时机。
那年的他笑容灿灿,对正义充满干劲与热情,陪伴在悲伤痛苦的病患与家属间,让这些失了生气的人们对人生重燃希望。
因为他,病患与家属们不再责怪她。而她也在他的感召下,从旁协助他与远翔工业的官司。
也不管会不会得罪指导教授,也不管是不是从此无法在学术界生存,她将研究的原始数据给他,诚心期望他能为这些可怜的病人们平反。
那时的她有了自己走上研究这条路的目标。
不是为了投学术期刊,也不是为了升等,更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而是与他一般,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事隔多年,那名自予为正义使者的男人,摇身一变变成龙头企业的业务经理,成了恐怖的工作狂,还有一名令人退避三舍的未婚妻。
她,真的弄错人了吗?
今晚她又入了刘晏然的梦,或者是她已经被他的梦给绑架了,这是过往未曾发生过的事。
在悠扬的爵士乐中,这名召她入梦的男人依旧忙碌於工作,梳着西装油头、整着严肃的金框眼镜,浑身充斥着生意人的市侩气息,丝毫没有多年前那名亲切律师的踪影。
「哈罗!」
在梦中与对方有所交集的一切,皆得由她主动开始。青葱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她很刻意在他抬眸注视她的瞬间开口﹕「我想喝LeLunam的咖啡。」
金框眼镜下的笑眸凝着她,宠溺说着﹕「当然没问题。」
这是他的梦,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给她任何所想要的一切。
无须多余交代,就如同多年前在病房见面讨论诉讼案件时刻,他会为她带上一杯LeLunam的咖啡,是一杯奶量加倍却不加糖的那堤。
那杯曾被他笑过是咖啡口味的牛奶,此刻正被她端在手中,暖进心肺。浅嚐多年前的熟悉口感,不知是那堤烫口,抑或是热气氲氤,竟弄的她有些想哭。
在实验室待上多年,咖啡成了很重要的提醒饮品;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咖啡越喝越重,咖啡因摄取越来越多,就连小草都戏说她总有一天一定会咖啡因中毒。
「你知道吗?在你消失的隔年,LeLunam就停止营业了。」
「是吗?」
他的眸光黯了下来,就在要继续伏首工作时,她又开口﹕
「我今天遇见你的未婚妻了。」见他身形一顿,她握紧咖啡杯,故意笑说着﹕「我都不知道你有未婚妻。也是,都这麽多年不见,身边没人才奇怪……」
「难道你身边没人吗?」
「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但又不想当话里那个「奇怪的人」,她有些扭捏回着﹕「也是有那麽一、二个考虑的人。」倒也没骗他,她说的是相亲对象。
他无预警抬眸,似将她的扭捏看在眼底,金框眼镜下的桃花眼笑的灿烂。「那要不要也考虑我?」
娇嗔地睨了他一眼,她没好气说着﹕「考虑什麽,你不是有未婚妻了,我才不要当人家小三呢。」
「只要和我在这里,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他看着她的眸光相当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这个认知让她呼吸一窒,心音纷乱。
想一直待在梦中,这代表他逃避清醒是吗﹖他的检查报告一切良好,所以他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意清醒。
耳边,是醉人的爵士乐,她想起他的未婚妻,想起在现实中能拥有他、了解他的那名刻薄女人……不自觉的,她又握紧咖啡杯,却是告诉他﹕
「好,我们在一起。」
她应该拒绝。可是,心底的声音却大声呐喊着,她想要他,不想再与他错过。
很挣扎,但话已出口,她又不想反悔,只能低下头佯装羞怯,却是不愿让他瞧见自己内心的纠结。
所以,她没发现他的眸光又黯了下来,她没发现他自那张红木仿古书桌起身,来到她的面前。
「雅璿。」
醇厚嗓音低唤,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他黝暗的眸光。彷佛,就像要被那深邃的眸光吸入般,她只能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越来越靠近的脸庞……她闭上眼,感觉到掠过唇上的冰冷温度。
他吻了她。
但她只感觉到冰冷与绝望。
咖啡,自她手中松落,她抬手,抱住正要离开的他。
冷,沁人寒意自四面八方窜入身子骨中,她却将他拥的更紧。唇,重新觅上他的,却是加重力道吮吻着。
睁眼,低喘,将自己晕红小脸埋藏在他冰冷怀抱中,她听见自己问他﹕
「你喜欢我吗?」
当暧昧情愫累积到最高点时,谁先问出喜欢,谁就是这场爱情的弱者,注定为对方的喜怒哀乐伤神伤心。
当她终於问出口时,她得不到他的答覆,却得到他若有似无的叹息。
「唉--」梦中听见他的叹息,现实中轮到她的叹息。
「……人生很无奈是吗﹖」有人很主动替她补上她最爱的口头禅。
她自刘晏然的检验报告中抬眸,看见正对着她微笑的张克谦。他高举手中的咖啡与三明治,递给她。
「谢谢。你都下班了还让你帮我跑腿,下次学姊我请你一顿好吃的。」
「你说的喔。」小草温柔眸光紧锁着她,却佯装一脸沉吟模样。「那,我要吃学姊亲手煮的爱心料理。」
啜饮一口咖啡,曾雅璿大方拍胸脯保证﹕「行!只要你不嫌弃我家老妈传给她家女儿的手艺比不上你就好。」小草家的家业是办桌总舖师,人人都会来上一手炒菜神技,其他功夫菜更不用说。
「曾妈妈煮的菜很好吃啊,我监定看看你是否得到她的真传。」说笑间,他似想到什麽,又补了句﹕
「那下次我顺便带一手啤酒去你那边。」
「啤酒?」她猫睨了他一眼。「怎样,想灌醉我做坏事啊?」
张克谦耸肩表示﹕「你不是说人生很无奈吗﹖喝酒解无奈啊,你没听说一醉解千愁吗?愁都能解了,无奈算什麽。」
「去,最好是啦。」她咬了口三明治,重新又埋首在刘晏然的检验数据中。
「所以你是在无奈什麽?」见她秀眉微蹙,张克谦凑了过来,却在看见「刘晏然」的名字时,瞬间沉下脸来。
「我不是提醒过你--」
「小草,我认识他。」她轻轻说着,话语中包含浓浓情绪,是感慨、是无奈、更是怜惜。
张克谦沉默半晌,略带沙哑的嗓音才探问﹕「你怎麽会认识他?」
「你还记得多年前癌症村的那些病人吗﹖那时我刚进研究所没多久,帮教授做那个专题研究的分析,抽了很多病人的血液做分析。结果因为数量太多,最後还得麻烦你加班帮我分血,才将实验做完。」
张克谦当然记得,那是他刚进医院当医检师的事。明明身为菜鸟的他白天忙的要死,下了班不能好好休息还要接受邻居大姊的恐吓,说什麽不帮她就要跟他家娘亲告发他在医院的恶行恶状。
他哪恶行恶状了?只不过呛了那些不做事的前辈几句,然後被部门孤立,被指派更多不必要的工作。
他也只是不想要自己的母亲担心,只好妥协在她的淫威之下。
然而,也就是在那年……不安,瞬然爬上心尖,他听见她说﹕
「教授窜改我们努力赶出来的实验数据,不实报导让那些病人及家属受到再次迫害。你知道我一直对这件事很自责,如果当初的我能勇敢些,就像刘晏然一样……」她叹口气,又说﹕「刘晏然就是当年那位律师。」
张克谦知道那名律师,他曾看过许多次曾雅璿与那名律师亲昵腻在一起讨论事情的模样,这一直令他相当不好受。再加上那时她开口、闭口都是刘晏然,刘晏然这人几乎掌控了她的所有喜怒哀乐,他再傻、再迟钝也知道那代表什麽。
深吸口气,张克谦话语冰冷﹕「你别忘了,他最後在官司败诉後可是将你、将那些病人与家属们抛下,消失的无影无踪,让你再也找不到他。」
「尽管如此,他终究是努力过了。」手指轻划过文件上的名字。「虽然官司落败,但他为癌症村的病人与家属争取到许多募款,让病人能获得更好的治疗,而家属们也能搬走过上新的生活。」
谦低吼着﹕「就我看来,他是个自私卑鄙的人。他想当英雄,想玩英雄游戏,而你们被他耍的团团转。」
「他是迈顶集团的公子,那种所谓高高在上的上流人士,怎可能真心关怀底层老百姓﹖他要的不过是沽名钓誉的虚荣罢了!」
曾雅璿摇摇头。「你误会晏然了,他--」
「晏然?」听着她亲昵的呼喊,张克谦狠狠说着﹕「那个将你利用过就抛弃的男人,你以为他是真心喜欢你吗?」
「曾雅璿你醒醒吧,他早已经有未婚妻了。」他看着她惨白的小脸,苦涩说着﹕「你之於他,不过是打发时间用的玩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