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诺没有回应,眼神与以往不同,比平时更加空洞,彷佛他不在这里一般。
大哥伸出双手抓紧以诺的肩膀,忽然大声问:「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妈妈,现在又是爸爸!到底要我怎麽原谅你!?要用什麽来平衡我失去的那些自由!?」
我立刻站近他们,「大哥!你冷静一点!」
大哥没有理我,疯狂的摇晃以诺,「当初是你死都要跟妈作对,他才会选择自杀!这不怪你要怪谁!?」
以诺没有挣脱开来,脸色显得相当疲倦,我连忙拉住大哥,蔓蔓也在他身後叫:「大哥!你现在太激动,讲的话都不是真心的!不要再说了!」
大哥依然不为所动,多年隐忍住的情绪终於在此刻爆发,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下,「你回答我啊!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恢复从前!?说话啊!」
以诺按住大哥的双手,「不用了,不需要恢复从前。」
大哥闻言,先是愣了下,接着,竟猛然朝以诺挥出拳头,「那是爸最後的愿望啊!你连这个都不肯帮他实现吗!?」
以诺的脸接下大哥的拳头,我紧张的扶住他,本以为他会还手,没想到他只是站在原地,沉声道:「别说了。」
蔓蔓害怕的拉住大哥的双手,但大哥却愤怒的对以诺咆啸,只要是能刺伤以诺的话语,无论是该说的,或是不该说的,他全都吼出口,「为什麽妈死掉你完全不难过?爸的生命对你来说也像妈那样无所谓?他们就算每天都在争吵,但也没做什麽对不起你的事情啊!你为什麽能这样冷血!?」
我望向以诺,发觉他的身体正微微颤抖,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在要开口之际,大哥的声音抢在我之前,「为什麽死的都是爸妈!?为什麽不是──」
大哥话还没说完,以诺赫然挥开我的手,用比所有人都还大的声音吼:「还真是抱歉!我也真他妈的希望死掉的人是我!」
语落,世界彷佛静止一般,安静的令人难受,却迟迟没人发出半点声音。
我愣然地望向以诺,他好像也对自己吼出来的话感到吃惊,就彷佛,他不小心将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一样。
『以诺的个性和他母亲很像,所以我怕啊,我怕他哪天会崩溃,更怕他哪天会走向和他母亲一样的道路。』
『不会的!他不会想要寻死的!』
『你怎麽知道?你了解他吗?』
『我不知道!但他不可能想要寻死的!』
『希望你是对的。』
现在,我不确定了。
大哥怔愣的踏向前,用微微颤抖着的双唇问:「以诺……?」
以诺撇过头,不做任何解释。
大哥皱紧眉头,手指微微碰触以诺的左手臂,「你刚才说什麽?」
「没什麽。」以诺直接转身,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他的脚步很快,快到我忘记该如何反应,大哥也一样,唯有蔓蔓能跟上他,她喊着以诺的名字,追了出去。
他们离开後的一分钟,我依然伫立在原地,脑袋像是有什麽杂讯般,不断的嗡嗡作响。
大哥全身的力气彷佛被抽走般,倏然无力的跪到地上,表情透露出他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资讯,「他是说真的……」
我蹲下身,尽管自己也不太清楚,但还是回应:「不会的。」
大哥恍惚地摇头,「不,双双,我知道,那是他的真心话。」
我咬牙,固执的说:「不是。」
最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离开医院的,只记得,大哥不断重复呢喃的那句话
──「如果他死了,就只剩下我了。」
***
母亲节当天,妈不停嘱咐我一定要带以诺与大哥来家里吃饭,这几天,我很少看见以诺,放学後到教室里找他,才发觉他今天根本没来上课。
我拿起手机,没有打给以诺,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接,找到梁少靖的号码後,我二话不说地按下通话键。
「你说以诺吗?」
「是啊,他人在医院吗?」
「没有,他不会让你找到的。」
我立刻从往医院的路上调头,「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母亲节的那天,以诺都不会去上班或上课,他就是凭空消失,或许他人现在根本就不在台北。」
我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向梁少靖道别後,我绝望的蹲在路边,路上的行人纷纷朝我投射奇异的眼光。
想了一会儿,我直接拨了通电话给大哥,妈要我将大哥与以诺带回家吃饭,不如我就先去找大哥,以诺就等一下再说吧。
大哥告诉我一个地点,要我去那里找他,我按照他所说的,立刻动身前往目的地。
不久後,我站在墓园里,今天的风特别大,刚好让这炎热的天气带点凉爽,却也让大哥的背影看起来更加寂寥。
他蹲下身,轻轻抚摸阿姨的墓,「以诺早上清理过了,每年都是如此。」
我悄然走到他身旁,闭上双眼,在心理给予阿姨母亲节的祝福。
「我刚才向妈道歉,说我没照顾好他。」大哥淡然道:「我真的怕了。」
我望向大哥,才过没几天而已,他却瘦了好多,「以诺不会怎样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别怕。」
「我知道。」大哥垂首,将墓旁被以诺遗留下来的几根杂草拔掉,「但他已经断断续续有几个晚上没有回家,在家时也都将房门上锁。」
我也蹲下身,注意到康乃馨的颜色与墓碑呈现明显的对比,「你有敲门和他说话吗?」
大哥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呵,没有。」
「敲门和他说话吧,说久了,习惯了,不知不觉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大哥点头,陷入一段沉默。他拔完杂草後,开始将墓上的灰尘拍掉。
良久,他才开口,「在以诺说出希望死的是自己之前,我一股脑地认为妈会死全是他的错,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怪罪他,生活就无法继续前进,还是打从心底的这样认为。」大哥的语气满是悔恨,「然後我开始对他做出许多残忍的事情,我每天朝他破口大骂、说不想看见他、向他周遭的人散播他是杀人凶手的话,我刻意让他的生活变得难过……」
我轻轻按住大哥的肩膀,他的眼眶中擒满了泪,「我制造许多藉口含血喷人,但我心里其实明白,对於爸妈的死,他不可能不难过,我只是故意不去看。」
「大哥,以诺知道的,他知道你只是因为牺牲了太多东西,才会那样愤怒、觉得不平衡,所以只要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传达给他,他一定能够接受的。」
大哥摇头,「我完全没有把握啊……以前的我就像爸那天所说的疼他,在妈死後我根本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样的反差,反而是最伤人的,他难道真的能够轻易接受吗?」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吗?当我辱骂他的时候,他原本还会回嘴、和我打架,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他什麽都不做,就像妈刚死掉的那时候,成为没有感情的空壳,他这样,真的令我害怕极了,我怕──」
看见大哥这样恐慌,我直接握住他的手,打断他,「大哥!我知道你现在对以诺感到很抱歉愧疚,也很担心他,但是,或许在你踌躇不前的同时,他也一样在害怕你呀!与其两人都被动的听天由命,倒不如由你来决定你们之间的关系!」
大哥闻言,表情开始变得不那样紧绷了,我又道:「有些事不说出口,对方是无法听见的;有些情绪不传达出来,是无法被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