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仁第一次看到方靖蓉,是在学校举办的活动。
方靖蓉是应届毕业生,白大仁已经毕业五年了,回来跟学弟妹座谈分享自己的工作求职经验谈。
他们都是特教学校的学生。
白大仁虽然因为天生听障,错过学习开口说话的机会,主要依赖手语和读唇来与人沟通,他的爸妈虽然不是非常富裕,但对他很疼爱。
他从小就对烹饪很有天赋,在毕业前父母资助他补习,他很争气地考到丙级中餐证照,因此顺利进入某大饭店中餐部工作,从最低阶的小学徒当起,虽然不能亲耳听见大厨的教导和指令,但他非常愿意学习,观察力很好,而且骂不还口,不使小性子,大厨反而觉得孺子可教也。
『大家好,我是白胖⋯⋯』
虽然很多年後,他的女儿对白大仁的印象是大大软软的肚子,埋在爸爸的肚肉中午睡挺舒服的,但当时他的肚子相对规模是小很多,只是因为长得壮又姓白,所以手语名字叫做「白胖」。
白胖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中坐在最中间一排的方靖蓉。
大眼有神,红唇鲜润,肌肤光泽,好漂亮、好有活力的女生⋯⋯
这是白大仁对方靖蓉的最初印象,他觉得像是他老家围篱,父母种的一株扶桑花。
新鲜艳红,活泼有朝气,不矫情也不俗气。
方靖蓉对料理也很有兴趣,因此座谈会後,她主动向白胖要了联络方式(MSN);回家後,白胖看见新加入的MSN好友(注:那时是1997年,Line还未发明,MSN正要攀上高峰成为人们重要的联络方式)——红花,以及方靖蓉甜美的照片。
『你叫红花?』
『很奇怪吗?』
『不是⋯⋯这名字,太适合太适合你了。』
因为手语和国语的句法不一样,他们两人打字并不快,但就这样慢慢聊着聊着,聊再多也不嫌多;趁白胖休假时,他们见了几次面;後来,白胖以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打动了红花的心。
但是当时中餐餐饮界女性学徒不多,聋哑的红花找起餐饮业工作更加不利。
四处碰壁,她唯一和料理界挂上钩的工作机会,就是去冷冻食品厂当生产线作业员,和其他三名同事住进四人一间的合租套房,这三位同事都对她很好,她每天安安份份地照着标准作业程序包饺子、捏小笼包,她安安静静,手脚很快,也极少出错,得到男领班的赞赏。
男领班长得乾乾净净,已婚且和气,红花很信任并尊敬他;红花觉得自己很幸福,心想,也许稳定工作几年,她和白胖如果论及婚嫁⋯⋯
直到有一天。
红花午休时换下作业服和帽子,换上新买的洋装,这天难得白胖轮班休假,他们下午要去看电影。
她高高兴兴地打卡下班,经过长长的走廊,突然一只大手把她拉进储藏室,粗糙的唇堵住她的唇,红花在恐惧与愤怒中,没忘记抬高膝盖用力往上一顶,男子痛得弯下身,红花才发现,这只恶狼竟然是她尊敬的领班。
领班一巴掌搧往红花的脸,嘴里骂了几句,红花从他的唇型读出来了。
「没嘴没耳!想留在这里继续工作,就不要告诉别人!」
食品工厂外等待女友的白大仁,没等到小女友的笑颜,只等到她哭红的眼。
他急得比手画脚——
『红花,你怎麽了?』
『白胖,我们领班欺负我,我不敢在这里上班了⋯⋯』
白胖激动得就要往工厂里冲,被警卫轰出大门,电影当然看不成了,他们在红花的宿舍里相拥而泣。
『红花,这份工作不要做了,我不能看你在这里受气。』
『我不工作怎麽办?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爸妈没要我拿钱回家,已经很不错了。』
他先指了指自己,再指向红花。
左手伸出大拇指靠在胸前,右手比成六的样子往胸口的左手靠近,
我、你、嫁⋯⋯红花愣愣地看着白胖的手势——他说的是,请你嫁给我。
『尽管换工作没关系,你的生活费和房租我来出,我可能没办法让你过得非常好,但我保证不让你再受这样的委屈,等我出师,我们就结婚,一起开间小馆子。』
『白胖,我们这样不会太快吗?』红花很激动,『你怎麽确定,我怎麽确定,我们是彼此最好的伴侣?』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是你,我只想要跟你在一起。』
红花抱住白胖,高兴得拼命往他怀里钻,白胖哪受得了这样热情的回报,一把吻住红花。
个性热烈奔放的两人,巴不得用整副身体告诉对方,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於是五点准时下班的其他三位室友,回到套房,套房门锁着,她们看到一双棕色皮鞋,知道这是靖蓉男友的鞋,这是她们三人陪着她去百货公司买的。
门内传来怒吼咆哮的声音。
「靖蓉和她男朋友在吵架吗?」「她男友有暴力倾向吗?」三个女孩非常担心,正要敲门,她们听见另一个声音。
咿咿呀呀,咚咚咚咚,咿咿呀呀,咚咚咚咚⋯⋯
这是她们上下舖木板床摇动的声音,只要有人睡不好,翻身翻得太勤,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三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孩面面相觑,瞪大眼睛,没想到,靖蓉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厨师男友,这麽暴烈喔⋯⋯
太害羞了,她们蹑手蹑脚地离开,才想到小俩口根本听不到她们的脚步声。
一个半月後,红花正兴高采烈地在MSN告诉白胖,她应徵到另一家食品工厂的作业员职缺,她才想到大事不妙。
她一向准时的生理期,迟到了两个星期。
她戴了墨镜和口罩去药局买了验孕棒,偷偷带进厕所,手忙脚乱地拆开包装。
厕所外,三位室友听到红花惊天动地但无法辨认字句的尖叫声——
——不是安全期吗?白胖不是X在外面吗?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红花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她才十九岁,她的白胖哥,她们小小的初恋,能够撑得住这将要崩塌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