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大楼的休憩区，被啃御饭团和薯条的同学们占领，座无虚席。
「去湖边吧？」黄杰冰点点头。
但是，昨天半夜下过雨，草地和心诚湖边的长椅都还沾染一层水气，
「去学校餐厅吧？那里有永远不会满座的座位。」黄杰冰再次点点头。
学生餐厅轰轰轰地吵闹，餐厅里的电视播放午间新闻，收音机也开着，香城之声广播节目声音流泻在整个空间中，「Girlgirlgirl为你精疲力竭⋯⋯委曲求全你累不累见色忘友我跟你ㄘㄟˋ⋯⋯」音乐声渐渐淡出，我听见小爱的声音，「有时候好朋友为爱鬼遮眼，忘了总是站在她身边的好姐妹，但是，我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因为，可能下次就换我们鬼遮眼⋯⋯接下来要点播一首《XXXXX》，祝大家午餐愉快⋯⋯」
可恶，小爱还真的点这首歌给我⋯⋯正想传Line给小爱表示抗议，我发现，站在我身旁的黄杰冰，有点异样。
他僵立着，餐厅里开了空调，但他额际有点冒汗，我似乎突然间学会老爸老妈察言观色的本领，黄杰冰应该有点不舒服——电视声，广播声，同学们聊天嬉闹声——
对他而言，餐厅里应该太吵了。
我轻碰他手肘：「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
我带着他，来到餐厅角落柱子旁的隐密地带，柱子和植栽挡住电视视角，这里看不到电视，比较少人来这里吃饭。
只有两对情侣，各自依偎在一起；其中一组情侣，用嘴互相喂食薯条，另一组情侣，无视桌上自助餐餐盘满满的饭菜，正用嘴唇和手指用力告诉对方：「我好饿，我想吃了你。」
「呃⋯⋯」黄杰冰脸色泛红，我们两人好像误闯天体营，有点尴尬。
我赶紧挑了个背对这两对热恋中人的位置，免得被闪瞎，我接过黄杰冰手中沈甸甸的餐袋，打开来取出便当。
「你平常都在哪里吃午餐？肯定不是便利商店前的休息区吧，那里太惹人瞩目了。你坐在那里啃御饭团的话，应该有一票女生等着送饮料水果给你。」
「没下雨就去湖边，雨天就找安全梯。」
我无语——大学三年半都这样，每天午餐时，他是什麽心情呢？
我无法猜透，但此刻的黄杰冰松了一口气，他掏出手帕抹乾额际的汗水，而後犹豫了三秒钟，他伸出手指探入发间，取下电子耳的耳挂式语言处理器。
「这是我的电子耳，这是我第一次除了去游泳以外，在外面的世界里拿下电子耳。」
深蓝色的耳挂式处理器，比高叔叔所使用的款式小很多，很精巧，很高科技，就是这个神奇的小机器，给黄杰冰一个有声的世界，但外在环境的人与遭遇，却让他封闭了自己的心。
「戴这个⋯⋯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我摇摇头，「怎麽会，我爸妈想戴，但两个人四只耳朵，把我卖了也凑不齐呢。」
黄杰冰眼神凝在我脸上，从唇形读懂我的话，他笑着将电子耳挂回耳畔。
「如果讲一个字可以得到一块钱，你今天应该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我笑了出声，递上餐具给黄杰冰，两人一起打开便当盖——哗，白胖师和红花女士的联名作品非常精彩，有五种颜色的爱心形海苔饭团、芦笋肉卷、煎香肠、玉子烧、水果醋沙拉，完全就是野餐规格，老爸老妈也太用心了，黄杰冰对着便当眼冒爱心，他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滚动，我忍不住想笑——他面对美食的模样，本身就很秀色可餐。
看来，再这样下去，也许黄杰冰愿意进我们家的门；不过，绝不是当白胖师和红花女士的女婿，而是当养子。
「雷龙同学，你的理想型是哪一种？」「长头发，有文艺少女的气质，外表像Hebe田馥甄，但是个性像Ella一样活泼，有活跳跳的生命力，聒噪一点没关系，这样生活才有乐趣⋯⋯」
我听见不那麽清晰却非常熟悉的声音，这是我自己访问雷龙的声音！
这个位置隐隐听得见广播声音，正好是我自己的节目，苡茵信箱！
不管是第几次听见自己在广播上的声音，我永远只有两种反应——尖叫，或者用力压抑想尖叫的心情！
「怎麽了？」沉浸在饭团美味世界中的黄杰冰，敏锐地察觉我的异样。
他应该听不见这隐约的广播声音，对他的电子耳而言，不过是有点大声又不清晰的白噪音。
「没⋯⋯没事，我听见自己的广播节目的声音。」
「喔⋯⋯」
我试探地问：「小黄狗先生，你听过学校的实习电台吗？以前叫圣仁之声，最近被薛爱杀改成香城之声⋯⋯」我想，接下来就可以把话题导向邀请他上电台。
黄杰冰摇摇头，他吞下饭团，开口说：「广播里的DJ常常讲话太快，我跟不上，而且看不到唇形，我常常担心自己听错⋯⋯」
我正要出口的邀约堵在喉头，我赶紧多咬一口饭团，用加码的饭量配着不该说出口的话，一起吞下去，同时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自己就是讲得很快的那种DJ，我怎麽只顾着自己享受听众关注的快感，忘记可能有些听众，很努力地想要听清楚我讲的话，却怎麽努力也做不到呢？
「那⋯⋯你也很少听音乐吧？」
黄杰冰点点头，「演奏的音乐还会听一些，人声唱出来的歌，就根本没在听了。」
我也点点头，听人唱歌，对他而言，应该犹如严苛的听力测验吧？
黄杰冰看我不说话，竟然主动搭话：「我们要报告的主题⋯⋯你说的EvelynGlennie是谁啊？其实，我觉得你提议的听障舞蹈家很不错，我对她很有兴趣。」
「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吧？」
「不是啦⋯⋯」黄杰冰看起来很困窘，脸颊变得好红，我停止捉弄他：「好啦，听障美女舞蹈家很棒，但这位艺术家更适合我们报告。」
「因为她更漂亮？」
我推他一把，「是满漂亮的，但我觉得她的性格和人生整个都很美，是因为，她说过一句话。」
「什麽话？」
「我先介绍她，这位女士，她在十二岁就全聋，但还是坚持要学习打击乐，并且进入皇家音乐学院。入学考试时，考试委员说，他们从来没收过听障学生，他们不知道，听障学生能有什麽样的音乐事业未来。」
黄杰冰凝神看着我，身体微微前倾，显示他对这位女士非常有兴趣。
「这位帅气的女士对考试委员说，如果你们看的不是一个学生的演奏能力，也不是对於创造声音艺术的理解与热爱，那我很怀疑你们到底想招收什麽样的学生。」
「哇呜。」黄杰冰和我第一次听到这故事时有一样的反应。
「这件事影响了全英国的音乐学院入学考试，往後一个学生不管听不听得到，有没有手，有没有脚，都不构成入学的阻碍。」
我看着黄杰冰的眼睛，他的眼瞳亮晶晶，但是嘴角的笑有点牵强，我明白，是带点苦涩的羡慕，於是我谨慎地问他：「你为什麽选择历史系？特别是我们学校历史系？你喜欢历史吗？感觉你的成绩很好，考到更好的校系应该不是问题。」
黄杰冰无奈地牵起嘴角，绽开一朵苦涩的笑。
「我不是特别喜欢历史，也不是特别讨厌。我想当个正常的学生，不要再被当个特别奇怪的人。我不可能当律师，所以删去法律系；我的听力学外语很吃亏，所以我删去外语系，也删掉需要常常报告讨论甚至上台的商学院科系和传播科系，就剩中文系和历史系了。」
他的眼神燃着复杂的情绪，EvelynGlennie坚持所爱的人生志向，他应该很羡慕吧？
我打开手机，翻找出高叔叔传给我的，EvelynGlennie在TED演讲的影片。我和黄杰冰两人一起就着小小的萤幕欣赏。萤幕里，一头灰色长发的EvelynGlennie，两手拿着四支鼓槌，木琴被她敲得叮咚作响，在看这段影片前，我没听过这样的打击乐，没听过没有音符却如此丰盛热闹的声音。
EvelynGlennie对观众说：「我整个身体就是一个共鸣箱。」观众响起如雷掌声。
我屏住呼吸，只得拼命把便当盒中的食物塞进嘴巴，生怕这一次又触痛他的心，让他负伤逃走。
黄杰冰一愣 ，陷入沈思，过了很久，他才回答我，「这位女士真的很棒，谢谢你。」
我松了一口气，吃了一大口日式玉子烧，老爸是加了十倍的糖吗？我觉得这是我吃过最甜美可口的玉子烧。
黄杰冰继续问问题：「你说的学校电台，是FM多少？」
「FM90.3。」
「说到FM，我国小五年级开始戴助听器，从此上课时要拿特殊的FM麦克风给老师，刚上国中时，有一两个比较调皮的同学，叫我FM外星人，有越来越多同学加入取笑我的行列，这时候，有个同学，说FM是FantasyMan，扭转了班上同学的风向⋯⋯」
「哈哈，FantasyMan⋯⋯」
「其实他英文超烂，常常考不及格，这两个字，是他硬凑出来的，一开始，他还拼不出Fantasy这个字，搞了半天，其实他要说的是FancyMan⋯⋯」
其实，我可以猜到那位英文不好但见义勇为的同学是谁，他现在正在永汉街商圈里生意最热络的发廊，勤奋地挥舞剪刀吧！
见我无语，黄杰冰问我：「你自己那麽喜欢广播，白胖师和红花姨却听不见你播音，你会不会难过？」
我摇摇头：「虽然他们听不见，我知道，他们是最支持我的。」我看了包包上的新港天后宫护身符一眼，笑着对黄杰冰说：「我十岁时，看过一则新闻，未来会有一种科技，像我爸妈这样的人，听广播时可以搭配一种特殊的接收器，广播内容可以直接在手机上或电脑萤幕上播出转换好的字幕，我很期待。」
「照你话多的程度，手机或笔电萤幕可能不够放你的字幕，要五十寸液晶电视才放得下你说的话吧？」
我差点噎到，黄杰冰话不多，可是一出口就杀伤力十足，老妈帮他取名「小黄狗」是对的，因为，会咬人的狗不会叫，而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
我瞪了他一眼，「那我讲话多又快，你要怎麽读唇？你的电子耳受得了我吗？我看你根本没漏接啊！」
黄杰冰凝神看我，「你的声音最对我的频率，我听得很清楚，而且，你的唇型很好看，很好读⋯⋯」
黄杰冰的话，听起来很正常，但我忍不住觉得双颊发烫，明明那两对打得火热的情侣，已经不在我的视线内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那⋯⋯一开始上薛爱杀的课，我拼命跟你搭话，你怎麽没听见？」
「我听见了，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勇气开口。」
我俩突然陷入一阵静默，我们各自默默地嗑完整个便当。
吃完午餐，黄杰冰看来有点累，揉着眼睛，「昨晚念书念太晚。」
「你要不要睡一下？我还有二十分钟才要去电台，我在旁边看书，时间到了叫你。」
黄杰冰点点头，趴下休憩。
我看着他微微露出的侧脸和红唇，啧啧，这男孩怎麽外表比女生还要精致啊？如果哪天给他穿女装，别说校草，校花都能换人当了。
我吞了吞口水，紧咬嘴唇，专注在书本上，抑制自己想去摸他脸庞的冲动，二十分钟时间到後，我还在同一页的同一行字上。
我轻推黄杰冰，唤醒他。
他揉揉眼睛，啧啧，怎麽连睡醒的模样也这麽可爱啊！
黄杰冰一醒来就赶紧收拾便当盒，完全没注意到我的视线，倒是一不小心，便当盒底的油渍，弄脏了他的双手。
他一脸困窘，拿手帕擦拭了双手，手上仍有点油，我身上也没有面纸手帕。
「没关系，我去厕所洗手就好，可是⋯⋯」黄杰冰看着桌上的电子耳，我瞬间读懂——「你怕手弄脏电子耳，但是没戴电子耳进厕所，你觉得不安全，对吗？」
黄杰冰微微颔首，我伸手拿起黄杰冰的耳挂式语言处理器，小心翼翼地扣上他的左耳，将信号发射器贴上他厚厚黄发下的头皮，我有点紧张，我感觉手指有点冰冷，彷佛手中这个精巧的小机器，是一只就要价两百万的名贵钻石耳环，不，感觉更像——更像我在教堂的圣坛，为他戴上结婚戒指。
搞什麽啊，我白苡茵怎麽变成女汉子啦？这下子，黄杰冰岂不是要变成我们蓉仁小馆的媳妇儿啦？
我拉回心神，「这样⋯⋯对吗？」我曾在店里看过高叔叔取下戴上电子耳，但我没有把握，深怕弄痛了黄杰冰，更怕弄坏了电子耳。
黄杰冰点点头，给我一个，有史以来最没有保留的灿烂笑颜。
明明是有冷气空调的学生餐厅，我却感觉好像瞬间来到日光明媚的赤道海边。
＊
（「人生海海」和「黄杰冰」的Line对话纪录）
黄杰冰：「你今天五点准时走进蓉仁小馆，是故意的吧？」
人生海海：「肚子饿了就是要吃饭，故意什麽？」
黄杰冰：「故意来堵我。」
人生海海：「顺便，顺便而已，我想亲眼看看你和永汉街田馥甄的相处实况。」
黄杰冰：「你看到什麽？」
人生海海：「看到一个压抑很久的男人，左拥右抱，得偿所愿。」
黄杰冰：「蛤？」
人生海海：「左拥一直很想学的做菜，右抱好像很想把的永汉街田馥甄。」
黄杰冰：「我哪有抱？」
人生海海：「不是说你真的抱啦！吼，我不要跟你说了。」
黄杰冰：「换你要已读不回了吗？」
人生海海：「我才不会像你这麽绝情。不过，後来有个客人进来时，你把面条甩进滚水里的气势，好像在丢手榴弹，那是我发廊的客人，你对他客气一点好不好？虽然你功课比我好，但服务业的专业心态，你还得多跟我学学。」
黄杰冰：「那个巨无霸客人，是我们国中隔壁班的吧？」
人生海海：「是啊，以前他和你并列青湖国中两大帅哥，你不认识他？」
黄杰冰：「不认识。」
人生海海：「你是怕永汉街田馥甄被他约走吧。放心啦，她眼光一直留在你身上。」
黄杰冰：「真的吗，我看她对每个人都笑咪咪。」
人生海海：「黄杰，她传送给你的肢体和眼神讯息，可别再已读不回了，我认识她很久了，你知道她父母的情况，是个开朗活泼的好女孩，如果你能在她身边，我衷心为你们两个高兴，勇敢地去追她吧。」
人生海海：「喂，黄杰？」
黄杰冰：「女生⋯⋯要怎麽约啊？」
人生海海：「手直接牵下去就对了啦！」
黄杰冰：「我还是去图书馆好了。」
人生海海：「先把妹啦，去什麽图书馆？」
黄杰冰：「去图书馆找如何约女生的书⋯⋯」
人生海海：「我的天！虽然去图书馆看书学约女孩很逊，但我们黄杰终於转大人了！我要放鞭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