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尽管如此,幸福,有时候也泫然欲泣……~
「前辈以前在监……监狱里面,没甚麽人会去看他,没有钱,也没办法帮自己买厚一点的被子,他说冬天总是过得很冷,冷到都有心理障碍。」
有一次和小纯逛街,她提起阿伦前辈怕冷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老实说,前辈的过去,我到现在也不能想像一分一毫,我们两个人的成长环境真的相差太多。」
我们两人手上各拎着装有食物的塑胶袋,在夜市街道上随性地走,穿梭在人群里,她忽然转进一间毛线店。
我待在门口环顾店内五颜六色的毛线球和好多毛线作品,心想女红也不是我所能想像的世界啊!
小纯兴高采烈拿起藕色和靛色的两球毛线过来问:
「你觉得哪一种颜色适合前辈?我想织毛衣给他。」
「咦?」我被问得措手不及:「阿伦前辈啊……这个不错。」
我随手指向藕色,其实只是单纯想看冷面笑匠的阿伦前辈穿起这种近似粉红的衣服会是怎麽样。
小纯很认真地将藕色毛线反覆端详,再把架上其他颜色浏览一遍,最後一口气买了十颗藕色毛线球。
「也许,前辈的过去我永远也了解不了,但是从现在开始的未来,一定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小纯摇晃手上装满毛线球的纸袋,自信满满宣告:
「我要好好参与他以後的日子,就像打毛线一样,把我织进他的生命里。」
这是打哪来的气魄……现在的小纯叫我既错愕又感动,「把我织进他的生命里」这种话,是爱情的力量使然吗?狗狗怎麽会变得这麽勇敢了呀?
那个晚上回到住处,和小纯一起解决掉盐酥鸡和蚵仔煎,又跟老四讲完二十几分钟的电话之後,我坐在书桌前烦恼。
说起来,老四的生日在八月,想准备生日礼物送他。人家先是送我一条星星月亮的项链,交往後又送一堆礼物给我,所以给老四的生日礼物也不能含糊。
「嗯……可是什麽都不缺的人,好难送喔!」
苦思到第五天,我终於想起一位救星:「吉米佩奇!」
老四的吉他手偶像,吉米佩奇,活跃在五零年代,是齐柏林飞船的主音吉他手。老四曾经提过,想在客厅挂一幅吉米佩奇的海报,不能俗气,要特别的。
那一个礼拜,我找遍店面、还有网路卖家,净都是大同小异的吉米佩奇,一点都不稀罕。
除了要找到合适的海报,还得知道尺寸大小。不过这个容易多了,我在一次打扫802号房的日子带了皮尺,量好那面墙的面积。
自从和老四交往,打扫时多了一分罪恶感,那来自我没能对男朋友坦白所有的事。
「嘿!你知道吗?其实帮你打扫房子的人是我耶!」
如果这样对老四说,他反问「你为什麽之前都不告诉我」,我一定答不出来,而且感觉会很糟。可是像现在隐瞒不说,继续再他的住处打扫,也没有诚实的坦然。
「怎麽办?该怎麽说才好……」马桶刷到一半,还不小心让烦恼脱口而出。
早在一开始发现802号房的主人就是老四的时候,就应该把握时机坦承一切才对,一旦闪躲,就再也摆脱不了逃避的命运。
我拎起水桶、推开门,正好和客厅两位不速之客面对面。
咦?他们是谁?一位是穿着体面西装的中年男士,另一位则是一身驼色套装的美丽妇女,他们对我也满腹狐疑。
这两人是怎麽进来的?小偷?正想朗声质问,霍然想起他们的脸我都见过!
男人是在电视上出现过的立委,他是老四的爸爸;女人则是老四的妈妈,就是她在清洁公司亲自雇用我的。
哇!惨了啦!平常都记得戴口罩,就是怕有突发状况,怎麽今天偏偏忘记呢!
现在肯定反被他们当作不速之客了,该怎麽自我介绍?我是老四的女朋友……?会不会太唐突?还是直接说我是老四的学校同学就好?哎呀……还穿着围裙,得快脱掉……
「啊!她是来打扫的。」
豁然开朗的口气,老四妈妈对她老公说明:
「今天刚好是打扫的日子。」
「现在清洁工都这麽年轻?」老四爸爸再次怪疑地给我一眼,便回到他的手机上。
我闭上嘴,低下头,快速绕进厨房,开始清洁这块区域,他们并没有放低音量的对话清楚传了过来。
「听说光磊最近交女朋友,刚刚第一眼我还以为是她呢!吓我一跳。」
「怎麽可能。」
「我刚刚请你打电话给光磊,你打了吗?一直在滑手机。」
「光磊又没接电话,吴立委正在找我讲上次都更案的事。」
「难得来看他,怎麽不在家?我再打一次。」
「这个时间大概在上课吧!」
「不会在约会吧?如果是,就请他带过来让我们看一看。光棋交了彤艾这麽优秀的女朋友,身为弟弟,眼光应该也不会太差才对。」
我停止冲洗杯子的动作,接着听见手机按键的响声,心里七上八下,拼命祈祷老四别接电话。
「还是没接。」老四妈妈扬声过来:「小姐!这位打扫的小姐!」
我慢半拍才会意到她在叫我,拿着菜瓜布走出厨房,她弯起和善的微笑:
「今天好像会下雨,麻烦你等一下把外面的衣服收进来。」
不确定这算不算打扫内容之一,老四爸爸用那样质疑的眼神反看她一下。
「好。」我还是乖顺答应。
「我们要先走了,我记得清洁费是一千块吧!」
她从包包里掏出一张一千元钞票,随後在鞋柜上发现老四事先留下的工资,又把钞票收回皮夹,另外放了一张一百元:
「辛苦你了,这给你买饮料。」
「啊……」我想上前阻止,她给我一道回眸。
那个眼神,不容许我拒绝,因为一百块是赏给我的,是一份慷慨的好意。
他们两个摆明不想多浪费时间在儿子不在的802号房,一前一後离开,我还能听见他们在门外的交谈。
「这个这麽年轻,会不会扫啊?」
「我问过光磊,他说这个很认真,大概家里缺钱才会接这种工作吧!」
然後他们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
我待在玄关一阵子,想到工作还没做完,匆匆走回厨房继续忙。
工作结束,路经鞋柜,我拿走那一千块,却对那一百元的纸钞陷入一种难受的纠结。
老四的爸妈用「这个」来称呼我,用「这种工作」来称呼打扫。对他们而言,我和这份工作,太……不堪了。
可是我,并不是因为想得到额外的施舍才把工作做好,是因为那是我的责任,是因为我喜欢老四。
我停止注视那张一百块,穿好鞋,快步离开大门。
逃进电梯,连按两次关门键,只希望快点将自己关起来。
明明很有骨气地将一百块留在802号房,为什麽还会觉得如此难堪?
不停下坠的电梯,如果可以把我载到地底下掩埋起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