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被老四说中,有两三辆电视台的车接连出现,老四作完笔录是一个多小时以後的事,媒体早就散去忙着写新闻稿。他独自步下阶梯时,正好看到斜对面的我,很是诧异。
我站起身,老四确认过没警察、没记者後,才往我这边走来。
「你怎麽还在这里?去过医院没有?」又是大爷口吻。
我担心你啊……不要!我才不要这麽说!
「没车,你要怎麽回去?」
他可以搭计程车,我知道。临时想不到好藉口嘛!
「我不会搭计程车喔?」
老四嫌我笨,然後质问下去:
「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去过医院了没?他们有打你吧?」
「这个还好啦!以前在道馆跟人家对打的时候,被打得更严重呢!」
「道馆?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怎没听说你会跆拳道?」
「是空手道。很多人会把跆拳道和空手道搞混,但其实这两个武术的差异……」
他懒得理会我的说明,迳自走到长椅那儿坐,看起来有些疲倦,我们两人现在的模样都万分狼狈。我跟着到他旁边坐好,探探他脸上的伤,他比我还惨,脸颊和嘴角都有血迹。
「那个……我觉得反而是你去趟医院比较好,你挨打的比较多。」
我说错话了,老四恁地给我一道犀利冷光。
「我挨打比较多,是因为他们五个全部一起上,如果一个一个单挑,想摸到我的寒毛,门儿都没有!」
唉!都什麽时候了,跟我较什麽劲啊……
我想起那则工厂弊案的新闻,问老四那是不是背後原因。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若有所思:
「反正,做了对某些人好的事,就一定对另外某些人不好,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却连累到你了。」
我头一次为他政治家儿子的身份感到难过。他瞧我毫不遮掩的同情,试着向我强调这根本不需要同情。
「今天的事如果上新闻,对我爸也算好事,支持的人会变多……我哥去世那一年,他就选上了市议员。」
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心疼,那是多无奈的话啊!
我没来由不吭声,老四冷不防端起我下巴,左转右转,最後被我挥手打掉。
「你干嘛?」
「是连累到你才对,那些烂人连女生也打。我看你这张脸……」
他连「啧」三声:
「明天八成会肿得像猪头。」
「哼!反正又没多漂亮,是不是像猪头也没差。」
「……我才不会那麽想。」
悄悄瞄向老四,他按按红肿的虎口一会儿,又面向前方摆放琳琅满目商品的店家,不再接腔。气氛忽然怪怪的,真希望他说些嘲笑我的话,不会那麽想,不然会怎麽想呢……?
我将视线收回来,坐立难安。
他忽然出声:「对了,我去买冰块来让你冰敷,看会不会不用变猪头。」
「啊,不用啦……」
没等我阻止,老四已经快步跑向马路对面的便利商店,我坐在原地,透过透明的自动门,远远望着他拿冰块到柜台前结帐,然後快步避开车子跑回来。
那样体贴又平易近人的老四,在我无法转移的视野很深刻、很深刻地烙印下去。
胸口……揪了起来。
老四坐回我身边,向我要手帕,将三颗冰块包进手帕里,敷在我挨打的脸上。
我们很靠近,近得可以听见彼此在沉默中的呼吸。冰块其实太冰了,不过现在刚刚好,我感到自己的脸颊一发不可收拾地发烫,正需要降温。
老四开始自顾自说起自己想说的话:
「我记得寒假前你说过要我别找你,那怎麽刚刚又帮我打架,还在这里等我?」
「……总不能袖手旁观吧!生你的气是一回事,帮你又是另一回事。」
「气我?」
「当然了,你把我当猴子耍,从头到尾只想整我。」
「我总不能跟许彤艾说,一开始是想整你,可是後来觉得有你照顾也不错吧!」
「……」
我不能理解他的思维:
「你的意思是,让学姐听到那些话很窝囊,可是现在让我知道就没关系?」
「当然萧邦和乔丹最好也不要知道,他们两个很爱问东问西。不过,你没关系。」
搞不懂他大脑结构是怎麽组装的啦!
我还陷在混乱中,老四想到有什麽事要做,把包着冰块的手帕交给我,自己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深蓝色纸盒,上头有银色英文字母作装饰,我立刻认出那是跟老四一起去选购圣诞节交换礼物的专柜包装。
「明知道我的要求强人所难,你还是一件一件地做好,所以我有想过要谢谢你。话可是说在前头,本大爷很少会主动道谢的,毕竟我不太需要别人的帮忙,对吧?」
我自动忽略这番臭屁话。
他打开纸盒,将一条亮闪闪的银链子拎在指间。
坠子是一枚新月,弯弧盛着一颗小星星,它们的灿烂并不比天上的逊色。
那是我选的项链!
「你不是……」
不是要当交换礼物送出去吗?
「本来是要跟你交换礼物啊!」他怪起我的不解风情:「你竟然打枪我。」
「我又没有礼物跟你交换。」
「有啊!」老四浅浅地笑开,意外稚气:「我不是收到一枝自动铅笔和橡皮擦?」
「那个……」
那个又不能算礼物。小孩子的东西怎麽也当真?几十块钱的文具和几千块的水晶项链比起来,根本不能算是交换礼物……
我有好多话可以反驳,然而凝视着他好看的笑脸,就什麽也说不出口。
「後来,想趁你还没回老家前把项链交给你,你又挂我电话,唉!」
他一边夸张叹气,一边将链扣解开,没等我同意便靠上来,两只手分别绕过我颈子,要为戴上项链。
「你赶快把礼物拿走,省得我得到处找人,大男人整天保管一条项链,成何体统。」
他又说起歪理,可是,我暗自高兴,原来他有认真看待我作牛作马的那段时光呢……在他拥抱式的贴近下,我强忍住这份雀跃,感觉得到他在我发间努力扣上扣环的细琐手势,咫尺之间,只要稍稍偏移视线,就能见到他浓密的长睫毛……
我垂下眼,想试着忽略微温的男子气息,希望他快点搞定,但……就算慢了,好像也不要紧。
「好了。」
他稍稍离开我,这时我的胸前多了星星和月亮,熤熤发亮。
「谢、谢谢……」
我真心向他道谢时,老四显得不太自在,於是他拉开一点距离,坐回方才的位置。
手帕里的冰块已经溶得差不多,我将湿答答的手帕拧乾,改为帮他擦拭脸上血渍,找些事做,比较不会紧张得像笨蛋一样。
起初他让冰凉的温度吓一跳,後来我对他说要先把伤口清理乾净才能上药之类的废话,老四才乖顺地任我摆布。
血渍已经乾掉,不好擦,还得注意不要碰到伤口,我擦得很认真,认真到没能察觉老四视线已经在我脸上驻留多久。
直到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我忙碌的手腕,我才停止所有动作。
「可以了。」
柔和的嗓音,温煦的眼眸。
他说可以了,我却在这个夜晚感觉到有什麽似水情感停也停不下来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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