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玄言 — 三

(三)

弹指之瞬,百年已逝。

韶岚峰顶有一名湖,唤之淬火,长年热气蒸腾,白云缭绕,炙烫水泉依山临穹,水波之面烜火跳动,万千年来未曾消止,着实不似凡景,似若天池。

而今,满目昏暧景致间,只瞧一年约二十五的俊朗青年裸身赤体,半身浸於於滚烫火泉间,面上却不见半分不耐,倒一派安然地任凭火泉里外的漫天灵力将他体内杂质洗刷,独独浇灌青年昔日五行驳杂间最属康健的火性灵根,这般反覆,直至七个时辰过去,青年这才自淬火湖间一跃而起,向目光所及不远处的殿宇御剑而往。

行途间,青年早换好一袭墨色劲装,更在入殿前将自己全数拾掇妥当,而後复朝身上并不那般必要地连打上几些净身符籙,方才放心下来,随之叩门而入。

皓月身影,俊朗若星。

青年足底踏风,身姿不凡。

──而此青年不为他人,恰是百年前让玄七自云来峰一行後,迄今再未曾能与之相离的那言灵师传人,修真界现今硕果仅存的瑰宝。

昔日少年那方语落,强求玄七携他回峰,彼时哪怕玄七再怎麽不愿与不悦,到底敌不及少年话语间言灵浑然自蕴的约束力,是以近乎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玄七身体便已先行动作,手落手起,其配剑青腾俐落被掷抛於空,尔後待剑气将二人稳稳托跃於上,青腾无风自走,直朝玄七所落居的韶岚峰飞快而往。

那一路御剑飞行虽不过二三时辰,倒也非咫尺之地,然少年却自始至终皆从未放开过玄七的右腕,他五指紧扣紫裳青年一掌可握的脉门──生死之关,岂能轻易交付?然少年一句,七七且让我握着不,竟便再不容後者挣脱反抗。

兴许少年到底是半日获宝,不觉分寸。待得二人终到了目的地,见着韶岚峰漫山飞雪,景致奇瑰,少年见状,正欲向玄七说些甚麽时,却倏忽住口,敏锐地觉察到那人本就清冷的面容再不见丝毫神色波动,望向他的眸目冽寒如刀,却无先前顾看他时的淡然疏离,当真是动了真怒,起了杀意。

饶是少年再过早慧老成,更喜获抗天之能,此刻亦满身骤生凉感,冷汗直冒。

他险些忘了,眼前这重紫华服之人,是那些人口中偌大清怀宗的不杀符、保命丹,是而今六大界内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天纵英才,超日灵根的师叔啊。玄七或能待他一念慈悲,然年仅三百岁的七等剑修之力、化神期大能之名,实而无一是他能轻易挑战的……

他是言灵师传人又何如?

屍骨无存都无不妥。

在这真正的天道宠儿之前,少年想自个儿怕还真讨不了多少好。可亦因如今玄七的表现,教他更确信先前自己的诸多考量并无失差,少年暗忖,事总归此,难易相悖,福祸相兮──而他并不悔。

思及至此,少年遂赶忙致歉,一揖到底,见状竟是十足真诚,「七七,你别气,我绝非有意,那些人……我是真不想再待在那儿了,若非有幸遇见你,你亦顺手相助,早在传承开始之前,我怕早死了……」

「此事无须再提。」玄七闻言,见此次少年终不再运使言灵之力操控於他,更似有反省之意,杀意说来当来,说散亦无痕。到底修仙之人,行至如他化神期这般境界者,对於紫陌红尘,早并不那样介怀,而只一心向道罢。

可不待少年复次开口,玄七倏忽间凌眉轻蹙,便再道:「尔唤吾为何?」

七七?

玄七暗忖,早自他当年以不过百年之岁迈入金丹期後,便是连他师尊南柯老祖亦不再这般唤他了。而这少年……呵,当真也是大胆,初生之犊不畏虎便罢,却是连些分寸也无了。

闻言,心中一怔,少年薄唇紧抿,俊朗面上竟首次在玄七面前显露不甘神色,末了方道:「……师叔,玄七师叔。」

玄七颔首,再不觉有何不对,那稍嫌凌厉的眉眼一缓,本便极其妍艳的俊美五官更添绝色,少年且见,一时间那些许不甘悉数亦烟消云散,直道七七仙人之姿,当真是未需藻饰,自有风仪,让他见着便是心喜。

然不等少年再作他想,直听玄七复道,「尔拥五行之体、言灵之承,当知其责重,知其路远。尔如今虽可称得上一声六界之绝,然处世方寸至此,来日必招杀身之祸。」

「这天下,并非仅尔迄今所见。」

一语毕,既点明了少年无论於称呼抑或行为的僭越踰矩,同时算原谅了他初生之犊的言失行差与一切自保之举。否然少年话既出口、事既已铸,哪怕他身分为何,无论他随後如何反躬自省,莫不皆为凭仗其力、连续二次制压玄七後方迟来的醒觉,实早为时当晚──玄七如欲弑杀少年,再无需缘由。

少年颔首,再次长揖,嗓音清亮铮铮,「弟子谢过师叔教诲。」

「无需。」玄七未动,紫袍却无风自扬,於满目六花飞雪之间,绝尘而逸,「靖依真人三月後方会归来,南柯老祖现亦潜心闭关,尔欲如何?」

到底是言灵师传人,玄七也道并不可将少年同寻常弟子一概而论。外门堂怕是去不得,云来峰少年似亦有抗拒,「靖依真人之友,竹安真人那该是个好去处,可行?」

少年一听,即刻会意过来那南柯老祖即为清怀宗大长老的尊称,及玄七的思量。然他之所欲可非如此,霎时间少年只迳自瞅着玄七,一双墨眸邃深如许,却又皎皎似月魄,「弟子欲拜入师叔门下,请师叔应允。」

「尔欲跟着吾?」凌眉半挑,似是听闻甚麽荒唐之事,玄七终是首次直视了这年不过十八的少年,先前始终未真正停驻的青霄双目一凝,倏地少年便感到喉间急欲爆出一口碧血,化神剑修的威压稍放不过万千分之一,便已让他险些支持不住,「……吾之门下未曾收有弟子,今後亦无打算。」

见少年闻言,却仍满面执拗,玄七倒有些唏嘘,早已有多年未曾有人胆敢於他面前这般放肆了,想想竟也觉新奇,遂又开口:「吾以剑心入道,此道极重天资,尔虽根骨奇俊,然五行驳杂,禀赋不佳,倒不若静待南柯老祖出关,再为其作打算。」

凭言灵师之姿,受人景仰,让人供奉一世──玄七思及遂失笑,於这强者为尊的六界里,得不劳即获,真是难得。可到底,依少年资质,年岁怕也过不了百载……亏得这言灵之力依旧束缚於天道之下,不可逆天改命,否则……罢也。

然玄七这方千思百转,少年又如何推测不得?然他偏生执拗顽固,南墙不破怎能回,即便晓得自个儿可说是无理取闹,犹欲一试──少年不顾霜天冻地,蓦然却是双膝跪地,俯拜於那重紫华裳之前,再道:「弟子只欲拜入师叔门下!」

「呵,尔这可是胁迫於吾?」赫然间玄七冷了眉眼,微愠少年不识好歹,更三番二次藐他话语,当真以为得了言灵之能,便是万人之上?

可不悦之余,玄七亦百般不解,究竟缘何少年对他这般执着?依他眼色,少年虽冲动莽撞,却并非那攀权附利之人。或可道,少年数次投来的目光,纵使明显有所图谋,却非为权为利,亦无阴险之策……

「也罢。」

见少年绝无他念,碍着师尊未出,玄七亦不得将他就地格杀,辗转过後,便是道:「吾峰有一湖淬火,得为尔洗净灵根,一日七时辰,百年过後,尔当非同日可语。然此湖乃仙器所化,并非凡物,尔若心志不坚,亦或体骨不捷,必当屍骨无存。」

到底玄七也从非那多情有义之人,昔年他以剑心入道,亦可说以弑杀入道,他从来皆觉万物不离原一,无所要,无所弃,百千之乱,不过皆都顺心而为。

──哪怕这死生之事,於他眸底,亦不过云淡风轻。

「尔若愿意,便随吾前来;如若不愿,且寻他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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