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头努力念书的日子过得很慢,但我一日一日地算着盼着,终於来到指考前一星期。
「同学,可以跟你要Line或FB帐号吗?」一位穿着S高中制服的男生走过来问我。
「不好意思。」我摇摇头,坚定地专注在书本上,我想到等着我考完试的蓝子谒,我不自觉地嘴角失守,再一个星期!只要再熬一个星期,考完试後就可以见面了⋯⋯
手机震动,是蓝子谒,我喜孜孜地接听,「喂,玉清同学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沈,声量很小,口气畏缩——奇怪,不是蓝子谒清朗的声音——
「我是黄金格,狗蛋。」
狗蛋结结巴巴说了一大串话,一字一句我都听得很清楚,但我根本不能理解——
台风要来了,狗蛋干麻因为被分手,就从店里跑去溪边?蓝子谒为什麽要去找他?
为什麽这麽刚好,有个妈妈带着小孩在溪边散步?台风欸!还忙着用手机跟老公吵架,不管小孩,直到小孩掉到水里才发现?
黄金格那麽大的个子,居然不会游泳,结果蓝子谒自己一个人跳进去救人?
蓝子谒不是游泳校队队员吗?为什麽会抽筋溺水?
救护车不是五分钟内就赶到了,为什麽,为什麽——
我只能急急忙忙逃离K书中心,转了好多趟车,车子越靠近桃园殡仪馆,我感到越来越害怕,我怕黄金格告诉我的事,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恶——」
我急得想哭,却只感觉一阵胃酸上涌,赶紧掏出装早餐的塑胶袋,对着塑胶袋乾呕,呕不出什麽东西,却呕得我眼角都是泪花。
我下了车,走进桃园区殡仪馆,看到两个月不见的蓝子谒,他已经无法看见我,他无法回应我的目光,白净的脸显得惨白,鲜红健康的唇色几乎和脸一样白,两只手在身旁,看来一样苍白而无力,我握起他的手,好冰好冷⋯⋯
他永远不会再轻轻唤我一声「玉清」,不会再以飞扬的手势对我做简报,不会眉飞色舞地和我讨论课业与商业案例,更不会再⋯⋯更不会再吻我了⋯⋯
黄金格结结巴巴地向蓝爸爸蓝妈妈介绍我,蓝妈妈哭着抱紧我,哭到几乎昏厥,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不忍;蓝爸爸强忍眼泪,扶起蓝妈妈,他那双和蓝子谒相似的单眼皮看着我,「玉清同学,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把握人生,发光发热,把子谒的份一起活出来,一定要这样,好不好,啊?」
我点点头,蓝爸爸眼角也流下泪水,我看到两位长辈这样伤心,我只能强忍眼泪,眼睛已模糊了视线,朦胧中,我看见狗蛋站在一旁,他也哭了,低头用袖口抹泪,庞大臃肿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看来如此畏缩又渺小⋯⋯
*****
「怎麽考出这样的成绩?」收到指考成绩单时,我爸妈非常震惊。
「考试那天我肚子痛⋯⋯」我没向他们坦承,考前一个星期,我根本只能在K书中心的楼梯间掉眼泪,无法吃饭、无法入睡,更无法念书。
「都是你,一点也不关心妞妞的身体!女儿大考,你竟然没去陪考?」
面对爸爸的质疑,妈妈也不甘示弱,「你自己还敢说,要不是收到成绩单,你知道妞妞今年要考大学吗?」
妈妈拿着成绩单丢向爸爸,两人各自进了一间房间,用力摔门;只有一向沈默寡言的哥哥,低低地问我一句:「怎麽常常肚子痛?要不要陪你去看医生?」
我摇摇头,奔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
那个暑假,我常半夜在房里乾脆地放声大哭,反正父母总是不在家,反正我那有听力障碍的哥哥大概也不会听见。
我想重考,但妈妈硬要我填哥哥就读的学校,这间学校商学院名声评价不如传播学院,於是我选了这间学校分数最高的广播电视学系。
我踏进这间大学後,只有一个目标——保持最优异的成绩,考进C大企管所,重新回到C大。
於是,大学四年间,我努力用功,不翘课、不参加社团、不成天挂在网路上,我的标准打扮就是西装外套加包鞋,我总假想那些和蓝子谒无缘的C大企管系同学在做什麽,而後我就更无法休息。
如果不能和蓝子谒一起携手闯荡未来,那我要连蓝子谒的份一起加倍努力。
当然,我也不联谊、不联络学伴、不交男友,曾经见过六颗星、闪闪发亮的男友力,我要如何能轻易觉得心动?
蓝子谒离开後,我一直希望可以梦见他,哪怕一次也好,但他从来没出现在我的梦里。
直到大二下学期。
广电系规定大二至大三要在校内的电视台、大学报或广播电台实习;我在系上成绩名列第一,可以优先选择实习地点,我打破众人眼镜,放下最热门的实习主播缺额,选了冷门的实习广播电台「圣仁之声」;大二下学期,我准备竞选电台的实质管理者,指导老师要求候选人必须提出电台经营规划,我头痛了很久——
我坐在图书馆,距离闭馆关门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在纸上一再写下各种分析又一再撕毁,而後,某个夜晚里,我假想,如果是蓝子谒,他会怎麽为电台擘画一张宏远的蓝图?
朦胧中,我好像枕着自己的西装外套,睡着了。
当我睁开眼睛,我来到一个没有灯的室内空间,但露台外有拱廊,外头是幽蓝的夜色,我跳起来,这是蓝楼!是蓝子谒带着我夜访的蓝楼!
「玉清,你觉得实习电台的问题是什麽?」蓝子谒出现在我面前,微笑地看着我。
我上前抱住他,头靠着他的肩,嗅闻那一缕熟悉的薄荷清香,「太好了!原来这一切是噩梦啊!我好想你!」
蓝子谒揉揉我的头发,「你打算怎麽规划电台的未来呢?现在碰到什麽困难呢?」
我止住眼泪,「大家觉得学校的电台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节目部拼命发想会吸引人的企划和来宾,但广播永远比不上脸书、IG和Dcard来得有趣⋯⋯」
蓝子谒眼眸发光,好像看清一些隐藏在事物背後的机会。
「你有没有办法,让更多人来听你们的电台?那些原本就存在你们四周,和你们有同样的生活圈的人们⋯⋯你看!」蓝子谒手指向远方,我从露台外放眼望去,只看到一大片屋顶,我探出半个身子,栏杆却倒塌⋯⋯
我从梦里摔出来,发现自己在学校图书馆自习室,冬季的毛料西装外套袖口,一片冷凉的泪渍。
「同学,要闭馆罗。」图书馆的工读生提醒我。
「拜托!再给我五分钟!」我飞快地在纸上速写下,梦中蓝子谒给我的提示。
也许,我可以将依校名命名的实习电台圣仁之声,改成依地区命名的香城之声⋯⋯
也许,和圣仁大学同在香城地区,同样依着同一座山兴建的思牧科技大学与永汉大学,也都可以纳入收听范围⋯⋯
也许,我可以办很多活动串联三校,让香城之声成为活跃的学生实习电台⋯⋯
这个点子得到电台指导老师的大力赞赏,虽然竞选之路有点艰辛,但最後我还是从前任副台长手中,接下了象徵副台长实权的电台专用印章,我任内比历届所有的副台长还要努力,不仅让香城之声成为各校广电系与广播社团竞相参观的知名学生电台,还拿下国立教育广播电台专为学生电台举办的金声奖。
凭着实习电台的管理实绩,加上电台指导老师薛悟方,帮我写了非常给力的推荐信,大学毕业那年的秋天,我终於可以走进C大企管大楼,坐在蓝子谒曾经在简报完结时当众告白的视听大教室里,听企管研究所所长致词,欢迎并训勉硕士班新生⋯⋯
「本所在这一学期,成立了新的文创产业学程,由吴玫荣教授主持,网罗国内业界资源,理论与实务并重,还与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的文化创意产业硕士签约,每年有一位交换学生名额⋯⋯」
听见所长介绍文创产业学程,我眼睛一亮。
「好刺激的学程,吴玫荣教授是全企管所最严格的老师欸⋯⋯」我听见同学在背後低声议论。
就是这个——我知道,心系老家洋楼的蓝子谒,绝对会选择这一个学程,这一位严厉的指导教授。
我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他不能念的书我来K,他不能写的报告我来完成,他不能走的路,我来为他抵达终点⋯⋯
而我,多麽期盼蓝子谒再次来到我的梦里,只可惜,他没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