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被宣召觐见,按礼数,无官位不得入朝,於是更直接被宣供奉为翰林院学士,赐龙驹一匹即时入宫,甚为当今皇帝李隆基亲自相迎,更带上杨、高二人赔罪。
意气风发地乘马入宫,待是见到那九重天子,李白才下马,还未行礼,却为眼前一张似曾相似的脸给惊住了。
他愣得瞠目结舌。这、这不是当年洛阳,琴坊里轻薄沫澄的……
「臣贺知章参见圣人。」
跟在他後头的贺知章立时朗声拱手低眸,他这才忙回神过来,「臣李白……」
「免礼。」李隆基直接地挥了挥手,眼底笑意更深,「想不到竟会再见,李学士。」毫不避讳地承认,他笑了两声,似乎并不甚介意。
李白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忙拱手揖礼下来,「臣不知当日竟是皇上,但求皇上恕罪。」头微微低垂下来,他心底疑惑登时更深。皇上态度如此坦然,这样说来,追杀他和沫澄的人,便不可能是他了……那麽究竟会是京城中哪个公卿将相?
「哈哈,是朕唐突了学士夫人,该是朕赔罪。」摆摆手,李隆基让他抬头起来,只是随意地笑笑。「来人,赐坐李学士。」说着,他一挥手,就命太监搬来座椅。
如此恩宠,满朝文武,何人能於圣上眼前端坐?杨、高二人心照不宣地抖了一抖。先前贺知章在圣上面前已参了他们一本,若是这李白……不,区区李白,何能撼动他们的地位?他俩对眼一阵,随即心安下来。
「李学士,几日前贡院诸多不敬,但求学士宽宏大量啊。」赔笑着欠了欠身,杨国忠笑得尴尬。
充耳不闻他的歉声,他只望向皇帝,「多谢圣人赐坐。」不晓皇上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李白虽然受宠若惊,但只能乖乖坐下。「此次宣臣入殿,可是有何国事商议?」正色恭谨开口,他微微侧目轻藐地瞥了眼杨高二人。
沫澄说得真是不错。风水轮流转,今日不就轮得他看他们低眉顺目求饶了?
那边杨国忠却只敢怒不敢言。可恶,区区李白而已,竟敢无视他一个堂堂国舅……
「渤海国使臣送了蛮文表章,满朝文武却无一人能懂。朕闻贺卿荐举学士,特请李卿前来解表。」国务要急,李隆基神色亦正经了下来,对他更是百般客气。
「小事。」李白翩然一笑,心里倒动了恶整两人的意念,「但……臣凡赋诗读表,皆需饮酒作辅。但求杨公、高公两位大臣侍立左右,借酒三杯。」状似不卑不亢地低首作揖,他知晓皇上定然晓得他还记恨,如今又需他解读番表,想也不敢不依。
一旁贺知章只觉哭笑不得。这太白真是……太岁头上动土!
李隆基扬了扬眉,见他这般放荡大胆也不怒,反倒觉得有趣起来。他素闻此人文采极好,让两个宠臣牺牲色相以笼络他,又有何不可?「好,朕准奏!」袍袖一扬,他大笑两声,倒是於他有些感兴趣来了。
杨国忠气的脸红脖子粗。「这不,我可是堂堂国舅,你竟敢……!」
「杨卿,你该当知道,抗旨即是死罪。」斜眼睨过去,李隆基目光微冷,随即朗声开口:「来人,赐御酒三杯,召渤海国使臣入殿!」
「是!」
两个大臣唯唯诺诺地站到李白身侧,心里一个牙痒痒。好个李白!今日若不是为这蛮文,他何敢如此当众羞辱他们!杨国忠心里实在气不过。他倒要看看,这李白腹里究竟有几斗墨,有此胆量放肆朝廷,若一个差池,他定然要参他一个人头落地!
却没想他三斟御酒入口,倒是朗朗译出一篇表章来,听得藩国使臣面色一阵青白,竟然一字不差。原来那蛮文竟是满口大话,便要大唐将他邻国高丽让与,说是不允,便要进犯大唐国境,听得满朝文武不禁都大笑起来。
区区一个渤海国,他大唐几万疆土兵士,难道怕他不成?
这渤海国到底只是虚晃一招,不过拿了个番文来使,意欲以考倒大唐满朝为由,名正言顺地脱离藩邦朝贡,壮大势力,与这中原抗衡……可如今,却没想竟真有人能破此表章,他们现今兵力尚弱,要攻打中原,岂是找死二字而已?
「将渤海使臣押下去。」听罢,狭长凤目淡淡一瞥,李隆基扬手一挥,神色漠然冰冷。
一时百官拿不定主意。这是该战好、还是不战好?当初太宗皇帝击散东突厥,从此威望天下,称霸中土。他们岂怕这堂堂小国?可,若因此大动干戈,必定又要耗损国库……
听着下面众臣议论,皇帝一个目光再度扫望过去,「李卿,你有何意见?」
闻言,李白起身,恭谨地福了福身子,「臣以为,我朝自太宗皇帝便征战多年,正是休歇养兵之时。渤海国虽不足为惧,到底是藩邦异国,其民剽悍难驯,若动干戈,虽能征服此地,却也须要耗上数十载,如此将致百姓民不聊生,国库空虚,恐怕使人趁虚而入。」
清冷嗓音在厅堂之上格外的清晰,纷杂声响登时安静下来,而他拱着手,话句顿了一顿,神色依旧清冷,「臣以为,渤海国未必便敢打动干戈,此番表章,不过欺我大唐无人识得番字罢。陛下只须命使臣送回表章,说明其利害,并加以斥责,必使其心神畏惧,不敢造次。」
一番话将利弊得失说得明明白白,众臣都不禁赞叹,掩不住眸中讶然神色。这是何等的人才,竟然险些便要因两个宠臣埋没了去!
听罢他一番分析,李隆基十分高兴,连连满意地笑,「好,很好!便依李卿所见,爱卿代朕拟诏!来人,拿来文房四宝──」
皇帝和百官正高高兴兴地准备吓跑渤海国,却见那李白忽然「扑通」一个跪下,吓得後面贺知章都不知道该不该扶他,朝廷登时亦一阵噤声下来。
「臣可替陛下拟诏,却有一事相求。」几分浅浅醉意上头,他低首开口,心思几分胆大起来,低敛的眸中闪过一丝鄙夷促狭的光。
李隆基拧了拧眉头,还着急着表章之事,哪里顾得他想干什麽,「爱卿有何事相求,便赶紧说了罢。」
「臣……臣不敢上奏,惟恐陛下降罪。」
知晓他所求恐怕不简单,皇帝立时犹豫一瞬。可,这满朝文武百官,只有李白能写此诏,他又如何能不依他?「朕免你无罪,赶紧说。」摆了摆手,他叹气,神色微微敛起,有些心浮气躁。
获得应允,李白方才抬头起来仰望龙尊,「臣自贡院一辱,但见二位大臣便觉气愤难平,心神混乱。二位大臣曾辱臣不过脱靴磨墨之辈,因此,臣但求杨国舅捧砚磨墨、高内监为臣脱靴,再请赐酒三杯,方能使臣神完气足,下笔拟诏。否则……臣心胸郁闷难宁,恐怕有辱君命。」双膝依旧跪拜在地,他一番话说得委委婉婉,连连犹豫叹息,模样倒是不卑不亢。
听罢他这番话,百官登时一阵譁然!这二位奸臣专宠多时,从来未曾有人当敢如此亲面羞辱。这李白,浑身的傲气宣然,胆量竟是如此过人!
心头顿时放松下来,李隆基有趣地抬了抬眉毛,「朕还当是什麽大事。行了,准奏!」心底倒几分欣赏起这男子的傲然仙骨,胆量堪比天高。看他後头贺知章都已被他这话吓得要魂飞魄散,他却仍表现谦谨,眼里却是暗藏锐利。
好一个李白!他不禁负手哈哈大笑起来。这贺知章多次荐举的人才究竟有何种能耐,他倒是愈加期待了!
而他此话一出,那高力士登时面色青白地瞪大了眼。「陛下!臣等是伺候陛下的奴才,怎可替李学士……」
「高内监,你等羞辱李卿之事……朕可还未寻你们算帐。」眸光冷冷瞥过,李隆基目光侧望过去,神色登时清冷下来,「此番若至干戈四起、生灵涂炭……你打算拿几个人头赔罪?」勾唇冰冷一笑,他眸色淡淡地睨着,一身威仪逼人,教人不敢吭声。
高力士默默哆嗦一阵。「臣……臣不敢。臣这便替学士脱靴,替学士脱靴……」
如此一番大闹下来,原来得宠专势的两个奸臣被翰林院学士李白羞辱得无地自容,登时传遍满朝,更引得不少人当朝暗地窃笑。这杨国忠凭妹盛宠得势,一直嚣张跋扈,原来也有今天?
李白一纸表章写得堂堂文采,潇洒壮气,更竟还能引经据典,听得皇帝高兴得抚掌大笑,龙心大悦。他却只推辞酒力不胜,拒绝所有赏赐,便请辞意欲回府歇息。
他目的不过好好羞辱这两个老贼罢,达官显贵……不是他要的东西。长安数月下来,他虽只是看着,却早厌腻这些心机权衡,与其绑在这华贵京城,他宁可一身自由,与她云游四海。
「李卿且慢。」待是他步到宫廷门口,後头李隆基却蓦然叫住了他。李白一愣,忙回身便要行礼,却被他一手挡回,「明日未时,你且带着夫人一同过来喝茶,朕该向你们亲自赔罪。」略略拱手,他亲蔼地笑了笑。
李白一愣。「臣不敢。此事过去已久,臣与夫人早已未放至心上……」
李隆基却又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李卿切莫推辞,朕还想给你们见见一个人。」模样十分亲切,他说得诚恳,倒是教李白不知该如何再推辞。
见一个人?见什麽人?他心底疑惑,但亦只得奉命道:「臣尊旨。」
立於宫门前,他正欲上马,余光却隐隐瞥见一个熟悉身影,一头眼熟的浅褐发冠,笔挺深邃的侧影,异域风情的少年……
他一惊,忙回头去望,却已不见了身影。
……是他眼花了麽?
眨了眨眼,李白翻身上马,一口喝出声,终究未再多想,骑马望贺府而去。
兴许,是六斟御酒入肠,有些混乱了吧。
*此章典故来自褚人获《隋唐演义》、百度《太白醉写》(昆剧剧目)。
*唐时「皇上」还不多用口称(只於私下称呼)、「万岁」亦不常见,多用「圣人」或「大家」。此处为阅读方便,多用「陛下」。
*唐时「大人」只能称於父亲,公卿将相多用姓氏+官职,尊称用法是姓氏+公。(如:王御史、王公)
*唐时民风开放,君臣界线比其余朝代模糊许多,亦无「满门抄斩」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