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闲裳一双美目慧黠,凛冽慑人、情感饱满,如同暗月的夜染上了满载的忧伤,呈现绮丽的降红色。
慕云嫣近乎迷失在她桑红戚戚的眼眸中,久久不能自拔。这麽浓烈的杀意,这麽噬骨的悲伤,有一瞬间她好奇起,让戚闲裳如此痛心疾首的,究竟是什麽样的过往。
正当黑衣人失神,远处妖王的身形微微震荡,那抹霸气艳红转眼即逝,比长弓利箭更迅速,只留下沿途极速而过的残像,黑色身影心头一窒,甚至来不及倒抽一口气,戚闲裳已然掠至她眼前咫尺。
御前祭司似乎过度震惊,并未反抗,戚闲裳一手疾出,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高高上举,黑衣人随即双脚悬空。妖王精致细长的指节,深深陷进她白皙的颈项,愤恨难掩,用力之大。慕云嫣危在旦夕,眼看就要香消玉殒。
“凡为血族都该死,怪就怪君北司纣当年心狠手辣,苍月不亡,我的锥心之痛不解。”,戚闲裳的脸蛋精致光滑,近在眼前,如红宝石晶透的瞳孔抚媚,轻睨着黑衣人越发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满怀怨怼,声调却宛如轻抚似的耳语。妖王细柔动人的嗓音回荡在圆弧广场各个角落,来回摆荡,久久不散,听来诡异的温柔。
只消片刻,御前祭司脸色发黑,断了气,摊软在地。
戚闲裳瞪着地上一身黑衣蒙面的屍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喜悦、安慰。心里的空虚凋零之感反而像不断扩张的黑洞,几乎吞噬千年来骄傲风光的她。
妖王缓缓的转身,一双暗红的眼眸不带情感,只有如深渊般不见尽头的空洞。
突然,空气里传来微乎其微的摩擦声,戚闲裳身後一股锋芒毕露的戾气凭空骤现,妖王猛然转身,伸出一掌来接,硬生生挡下早有预谋的偷袭。
慕云嫣与戚闲裳单掌互击,短兵相接,两人的右手打直,较着劲,御前祭司的掌心霎时间强光大放,一串金色符文连绵不绝,藉着相贴的两掌爬上戚闲裳的手臂,神秘的符文一圈接着一圈缠绕,金色的封印一眨眼爬满妖王的前臂。
戚闲裳惊愕,瑰丽的鹅蛋脸满是不可置信,凝上一层薄雾状的冰霜,她向後弹开数尺,接着低头就扯开手腕处的布料,纱织的袖子被狠狠撕裂一大块,戚闲裳细细检视,可符文早已没入血骨,此时手臂上仍是一片光滑白净。
妖王中计了,她倏地抬头,怒视血皇的御前祭司。
此刻,黑衣人身周的气场瞬息万变,她身上清新的茉花香调不再,腥甜的血味四溢,侵略性极强,原本由胸前血晶散发出的稀薄妖族气息,渐转为浓厚,慕云嫣身後迷雾般的妖气甚至具象化,幻化为数条细长墨黑的丝带,倡狂的张牙舞爪。
“慕云嫣,你跟知梵是什麽关系,难道他暗地里帮着苍月,助纣为虐?”,肉眼看不见骨血中的封印,但戚闲裳感受得到,知梵那经远古炼化,深厚上乘的法力包裹着她的心脉如春日暖阳,普天之下也只有万年树人的修为能镇住她庞大的妖力,又怎麽会错认。
御前祭司微微眯着眼,却不语,与戚闲裳无声对峙。
一个时辰前,慕云嫣拖着身後被俘虏成茧的妖族侍卫队长,走出小径时,早先安排好了一切,从她孤身面对止殇的大队人马开始,就步步为营,设下陷阱。
慕云嫣一招偷龙转凤,显然有备而来。
那被妖王活活捏死的替身,就是妄想从背後掏出她心脏的侍卫队长。慕云嫣心底有数,正面硬碰戚闲裳了无胜算,只能智取,她事先研究过师父降在九尾妖狐血晶上的封印,正当戚闲裳忙着掐死那可怜的替死鬼,慕云嫣解化了狐晶上的封印,偷天换日转为己用,藏於掌心,伺机而动转印师父的封印咒在妖王身上。
虽说戚闲裳大部分的妖力被知梵的符文压制,溢泻而出的残余法力仍是强大得出乎慕云嫣预料。妖王的怒意浓厚,愠热的气息如浪潮袭卷而来,慕云嫣微微战栗,白皙细致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慕云嫣一边绞尽脑汁如何从妖王手中脱困,一面蓄意拖延时间,她开口:“我是血皇的御前祭司没错,此次前来营救流嫦却是海王所托,幽凉侵扰倾蔚有错在先,何以脱罪於苍月。”
“哈,说的倒冠冕堂皇,是你苍月咎由自取。”,戚闲裳一听怒极反笑,掩着嘴忍不住轻哼出声,指缝间溢出她清脆的嘲讽。
“妖王,到底苍月亏欠你什麽,今天定要有个了结,日後勿要再纠缠於往日恩怨。”,慕云嫣追问,半是拖延,半是好奇。黑衣人掌心正握着那块妖狐血晶,只见妖力汇成数道细流自水晶内淌出,源源不绝灌进御前祭司的体内。
“君北宇夜以为还能替他父亲隐瞒到什麽时後,馥晚因君北司纣的野心而死。苍月欠我两条命,我好端端两个无辜的孩子,千年前,千年後,分别葬送於苍月之手。你们还有什麽好狡辩,既不能让我的孩子起死回生,便纳整个血族的命来偿还。”,戚闲裳拧起眉头,字字锐利,咄咄逼人,嗓音隐约带着些微颤抖。
“戚闲裳,苍月怎麽就无缘无故欠了你两条命,我从何而知,是真是假。”,慕云嫣打算吸收九尾妖狐的千年修行为己用,凭她一个只活了几十年的凡人,恐怕还敌不过半被封印束缚的妖王。
“我的孩儿梨朽,本是你血族孤遗,我视她如己出,扶养她成人,母女情深,千年前血族有难之时,我的好孩子义不容辞,苍月却利用朽儿善良,误导她去做白鬼的诱饵,有意牺牲她。血神曾令朽儿起死回生,但降邪逝後,梨朽仍是了为苍月鞠躬尽瘁而亡,我戚闲裳自认,梨朽的归宿也是她心所愿,从此不再计较。”
妖王的眼眸深处,本是一口纯净清澈的井,随着故事的进展却失了焦距,搅得一池清水浑沌不明。戚闲裳像在说故事给小娃儿听一般,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娓娓道来。
“百年前我与翟年霍相恋,而後好不容易诞下馥晚,抚慰我失去梨朽的伤痛,而馥晚贵为妖族与血族混血,举世无双,君北司纣和翟年霍却私下共谋,合力从幽凉劫走晚儿,晚儿年幼不幸病死路途。”
,一段整整千年的过往,新仇旧恨,浓缩成短短几句话,戚闲裳一口气道来只有心力交瘁。
声名鼎盛的妖王,天下最美,最娇,最冷,最傲。有一瞬间,慕云嫣却觉得戚闲裳不为人知的那一面支离破碎,满是疮疤。幽凉之主,王者天下,也只是在人前。
“慕云嫣你不曾有过孩子,当然不会明白,而我的一双掌上明珠,皆因苍月而死却是亘古不变的事实,我怎能不恨!”,妖王的目光又再度清晰起来,她似乎再也压抑不了,满腹怨念排山倒海而来,最後一句恨盈满了杀意,伴随尖吼而出,气势磅礡的音杀随即贯穿每一寸建筑物和生命体。
戚闲裳那声怒喊,撼动整座花宫。妖王脚下地面往外裂开,风沙扬起,慕云嫣与戚闲裳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妖物听得主人的呼喊纷纷回应,诡谲的妖怪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慕云嫣喉咙间一股腥甜猛然涌上来,满口鲜血透过黑纱蒙面往前喷去,洒在石面上。一道喷泉状的血迹触目惊心,慕云嫣抚着胸口,身子一软单膝跪地,妖王的音杀她只勉强挡下一半,剩下那半恨意强劲的妖力势如破竹,穿透她单薄的身子,只一瞬间就让慕云嫣的心脉尽断,她半跪着勉强喘息。
黑衣人彻底愣住了,却不是因为妖王只一举就令御前祭司身负重伤,而是戚闲裳话语中赤裸的伤痕让她哑口无言,无法辩搏驳反击,戚闲裳语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焚心刺骨,她竟然可以感同身受,慕云嫣的心脏微微紧缩,她同情起眼前这位形单影只的母亲。
原来翟莹,莹妃,是戚闲裳与翟家族长的孩子。
这麽多年,戚闲裳一直以为,她的孩子已焚骨入土,该是多麽痛彻心扉。
而妖王眼底的憎恨与决绝,让慕云嫣清楚意识到,这个时间点解释什麽戚闲裳都恍若未闻,她心意已决,要御前祭司葬身花宫。
慕云嫣紧闭双唇,不做贸然开口之想,她知道片刻分神的空档便足以令她命丧黄泉。
御前祭司出此下策,一步险棋与妖王正面交锋,为的不是别的,血皇交代的锦囊她非得亲自送到戚闲裳手中不可。再者,妖族有心侵略苍月,数十年来动作频频,御前祭司亲自面会妖王,为的也是昭告天下妖族,不可再轻举妄动。
九尾妖狐的妖力已经完全被慕云嫣并吞,御前祭司调动自身所有法力修复心脉,在强大的千年妖法护航下,几乎只有一瞬间,她的内伤尽数痊癒。
黑衣人再度站起身来,她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妖王数以百计的绣花便针穿透飞扬的粉尘直直向她飞来,慕云嫣急忙扬手一挥,细银针全插进地面。
伤势刚癒,接着急急挡下如雨点般细密的试探性袭击,却万万没有想到,妖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戚闲裳步调紧凑,从天而降,落在慕云嫣眼前,打定主意要她的命。
妖王两指向着黑衣人的心口直奔而来,慕云嫣汇聚妖力,雾色的屏障却不堪一击,似乎妖狐血晶的力量顽强抗拒着新主人的指使,刚纳入的妖力在慕云嫣的心脉百骸横冲直撞,眨眼间屏障便被冲破,但也差强人意的令妖王偏了准心,戚闲裳两指停在御前祭司左胸前方咫尺便静止不动。
慕云嫣还没反应过来,不明戚闲裳停下攻击的心思为何,接着才猛然感到一阵剧痛,她低下头双眼圆睁,前胸的血液如瀑布,倾泻而下。
妖王不需武器,伤人於无形。
黑衣人的血液快速流失,她的四肢末端开始麻痹,肺部的空气像永远不够用似的,大口喘着气,慕云嫣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的脑袋被一片凉意侵蚀。
周围的空气温度不断下探,片片红花落下,环绕在慕云嫣散乱一地的青丝周围。
妖王果然名不虚传,速度快得惊人,普天之下,动静最为迅捷的,莫过於戚闲裳,慕云嫣还来不及调度法力,妖王却已结束一连串置之死地的猛攻。
戚闲裳慢慢蹲下身子,两指优雅的端起黑衣人的下巴:“见了晚儿和朽儿,告诉她们,下辈子娘不当妖王,我们再做母女,好吗。”,戚闲裳满腹忧伤悲鸣着,提及馥晚与梨朽语中却透着温软的心意。
骨子里的傲气使然,御前祭司仰起头,光洁的脖子毫无防备裸露在妖王面前,慕云嫣不愿世人误认她贪生怕死,却仍藏掖不了害怕死亡的恐惧,指稍末端颤抖着。
戚闲裳两指离开黑衣人菱角有致的下巴,轻轻贴在她颈项上的主动脉。
“闲裳娘亲不要,嫣儿姐姐是梨朽转世。”,晨曦惊声大喝,声音穿破空气而入,直达两人之间。
比那道声波传递的速度稍慢,一抹孩童外表的身形掠至戚闲裳身旁,拦下最後致命的一击。
同时,慕云嫣失血之多,已经染红胸前一片衣襟,衣下的紫夜被包覆在血泊中,紫夜表层肉眼不可轻易分辨的薄透硬膜,缓慢的被鲜血融化。
“曦儿,勿要胡说。你朽儿姐姐不可能是至阴之血,杀了慕云嫣,方能保住梨朽的转世,降邪势必归赴,算算时日已近,不是慕云嫣死就是梨朽亡,她自己送上门来,我怎能此时手软。”,戚闲裳轻斥,语中疼爱之情却无法隐瞒。
晨曦听得妖王杀意笃定,慌了手脚,赶忙抬起一掌运力,慕云嫣的黑纱面罩被晨曦的内力吸至掌心,一张皎洁如月的面容暴露在冷冽的低温中。
戚闲裳这才看清楚慕云嫣的眼眉,她摀住嘴震惊不已,妖王往後踉跄两步,颓败的跌坐在地上。
戚闲裳杏眼圆睁,盯着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慕云嫣,半晌无法言语,时空彷佛静止。探到危险气息的紫夜,温度逐渐缓慢升高,慕云嫣的血液随着紫夜的驱动悄悄回流,一点一滴再度涌入她的心脉中。
“梨朽和至阴之血不可能是同一人,他们都骗我,曦儿,他们一个个神只之尊,竟然堂而皇之的撒谎,他们答应我梨朽这一世不用死於非命,居然是谎言。”,妖王极其愤恨悲伤,两肩因不可置信而紧绷。
戚闲裳半近疯狂的望着晨曦,眼神闪烁不定,满是控诉与不甘。
晨曦蹲下,娇小的身躯包覆戚闲裳颤动的肩,看似弱不惊风却坚实的双臂紧紧环抱着他的闲裳娘亲,晨曦一如既往天真的希冀,用陪伴能减轻闲裳娘亲的绝望。
降邪死时,晨曦尚幼,不能自力更生,戚闲裳把晨曦带在身边,如同他的亲娘,几年之後,梨朽步血神的後尘,为血族天下竭尽身心而死,戚闲裳灰心丧志如行屍走肉,晨曦自此决定长伴妖王身边,一留就是几百年。
“朽儿,娘不是有意要置你於死地,娘不知道你是梨朽,他们骗我,他们一心要你死在我面前,我对不起你,朽儿,你留在幽凉,不要走,娘一定护你周全。”,戚闲裳沸腾情绪里的内疚发酵,空地周围的花木族渐枯萎,如梅红艳的袖中战战兢兢伸出一只手,渴望触及慕云嫣的脸庞,又怕吓着她。
出乎妖王预料,慕云嫣递出握拳的右手与妖王的掌心重叠,冰冷失温的触感让戚闲裳头皮发麻,她接过锦囊,微颤着轻轻倒出囊中物。
一缕青丝落在妖王的掌心却成了一束如雪的毛发,高洁茭白,滑顺轻柔。
戚闲裳惊鸿一瞥,那束白狐毛让妖王摸清一切过去的谎言,接二连三的冲击让戚闲裳忍不住呜噎出声,她双手撑在粗糙的石子地上,再也不能负荷满溢而出的情绪,崩溃的眼泪扑簌而下。
妖王不可一世,何曾如此狼狈,如同寻常百姓,心软柔弱的妇道人家。
“朽儿,馥晚还活着,是吗,是吗,晚儿在哪,君北宇夜把她藏在苍月了吗?”,戚闲裳扶起慕云嫣,枕在自己的肩头,抱她满怀轻轻摇着,就像千年以前哄年幼的梨朽入睡时。
慕云嫣轻轻点头,一头雾水的她将计就计,随即假装昏死过去。闭眼前最後一刻,她仔细回想,梨朽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何以如此熟悉。
这花宫中果真有太多不为人知,太多关於千年前降邪的秘辛,天上诸神究竟撒了什麽谎,如此牵系着血神与妖王,不枉她深入花宫,伤得狼籍。
掩藏在慕云嫣衣下,有几许黯淡的光芒透出那缀满金星的紫宝石,
紫夜即将破鞘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