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嫣脉搏加速,心脏猛烈收缩舒张的噗通声,在万籁俱静的神木顶上,更为刺耳,血液似乎凝结堵塞不再流动了,每条细微的血管都紧缩着,她的潜意识拼命逃避,几乎已经预见血皇的下一句话。
“他要你。”
三个字在耳边嗡嗡作响,喋喋不休。慕云嫣的目光空洞,所有的意识都被抽乾,神魂好像漂浮在空中,离开了身体。她的手脚由末端麻痹起来,神经失调的现象一路漫延至胸口,未曾如此害怕,她不愿成为让他们兄弟反目,进而浮上台面的罪魁祸首。
脑袋飞也似的运转推算,君北祈穆到底想要得到什麽,为何置她於如此不义之地。
慕云嫣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言语,脑袋思绪紊乱得一塌糊涂,还在试图吞咽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实,两个黯淡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无声对峙着,头顶上如墨的夜空,星光点点,熠熠生辉,对比他们之间一片荒芜的沉默。
君北宇夜转身,淡漠的眸直直透视进她漆黑无神的瞳孔,锐利如梭彷佛洞穿一切真相与谎言。血皇只见慕云嫣近日身子越来越单薄了,她此刻一手抱着自己的上臂,一手颓然垂着,微微颤抖,庞大的压力骤至,让她摇摇欲坠。
血皇朝她走来,经过慕云嫣身旁时,倾身在她颈边,威胁似的耳语:“罢了,嫣儿记着,你生是我君北宇夜的人,死亦是我君北宇夜的魂。”,血皇脚下无声,迳自下了树顶。
慕云嫣跌坐在神木顶端的树干上,还没回过神,沉淀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整颗心都悬着,别扭又浮躁,一时半刻冷静不下来,乾脆什麽都不想了,呆滞的望着天上繁星,各种不同颜色的星子,暗红的,亮黄的,泛着紫光的,深蓝的天空细密点缀着碎又小、五光十色的钻。
脑海中闪过血皇盛怒的样子,兄弟相残,执剑互伤。慕云嫣心里不安,深怕君北宇夜有所误解,不假思索,猛然站起身来,手一翻转就来到他身边。
君北宇夜靠着树干已然入眠,静止如一尊不可亵渎的石像。
慕云嫣蹑手蹑脚的坐下,小小的头颅轻轻枕在君北宇夜牢靠的肩上,一手钻进他的手臂里,娇小的拳头硬是藏在他的手掌里。他就在身边可及之处,让慕云嫣觉得安心踏实。
她闭上眼睛,想起许久以前的记忆,小时候顽皮忤逆,偷得浮生半日闲,被师父逮个正着,按在腿上狠揍一顿屁股,她趁师父一个不注意,摸进太子殿下的书房里躲着,婢女们焦急,按个房间到处找小姐的踪影,却又不敢擅入打搅太子,往往直接忽略过书房,君北宇夜埋首在书卷里,头也不抬,并不意外慕云嫣又闯祸了,惹得她师父大发雷霆。
君北宇夜任由她在书房软榻上睡得香,隔日早晨她师父亲自来寻,太子面无表情称,慕云嫣一个女孩子家,提起毛笔歪七扭八,留她在书房里彻夜练字。可慕云嫣写得一手漂亮楷书,师父怎麽会不晓得,他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拦住君北宇夜在书房门口理论起来,堂堂太子宠溺一个小娃儿过了头,竟然扯起胡话,敷衍塘塞。
君北宇夜只道子不学师之惰,便上朝去了。
慕云嫣想到师父跟陛下斗气,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儿时回忆想来美好久远,无忧无虑,她几乎有片刻忘却这一世抛不开的诸多烦恼。
“嫣儿,想什麽?”,血皇突然出声,不知道是本来就没睡着,还是被她一声轻笑唤醒。
“想起小时候偷懒,师父为逼我修炼,揍了嫣儿一顿还跟陛下呕气。”,慕云嫣抬起食指挠了挠鼻尖,有些後悔小时候顽劣不堪。
“你师父难为。”,君北宇夜伸手摸乱她头顶的发丝。
“睡吧,明日早起赶路。”,血皇最後一句话,四散隐没在黑暗的森林里。
几个时辰後,天际微晨,他们继续往南行。
血皇与慕云嫣又飞了半日,终於降落在阴郁的森林深处,他们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富含养分,空气里是各种植物散发的清香,与前夜他们逗留,稍作休憩的普通树林全然不同,这里更为接近精灵族的王国,茉铎。
往上望去,密密麻麻的树叶,层层遮挡住灼热刺眼的太阳,视线范围内都是稀有而圣洁的神木林,土地上茂盛的生长着各种植物,空气中的悬浮粒子,漂浮经过偶尔洒落的阳光下,因为光线的折射变得显而易见。
慕云嫣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各种带有魔幻生命力的植物在轻声交谈,乍听之下就像是树叶摩擦的声响,用的是她闻所未闻的语言,窸窸窣窣的细语顺着微风传播。腹地广大的森林中,所有聪颖如灵长类的灵魂个体都聚集在茉铎的周围,在这美丽阴郁的森林深处,万物皆俱有智慧与灵性。
她感受到四周空气里,由多个不同方向传递出呼吸吐息造成的细微波动,气体分子隐隐随之起伏着。有为数不少的智慧生物在附近好奇地窥伺陌生的客人,慕云嫣原地旋转一圈,她也在观察这个稀世珍贵的秘境,血皇强势磅礴的磁场包覆着她,周围的生命体被君北宇夜陡然而至的庞大能量震慑,不敢靠近,皆尽隐身在荫绿的保护色中。
慕云嫣受众多神圣纯洁的灵魂感动,心情激动澎湃。她大开天眼,细致入微地纵情阅览大自然贡献的瑰宝,这片森林有着神秘的链结系统,古木参天的千年巨树间有着细微的连结,缜密的绿色丝线挂在枝干间供他们交换思想,丝线上偶有载着信息的光点缓慢却顺畅的滑动而过,小动物藏匿的身影被她看的一清二楚,它们吐出的气息汇成微风,吹拂细抚绿叶覆盖下的生灵万物。
“你师父就在这附近,去找他,一会儿我就跟上。”,这片森林里满是茉铎的耳目,血皇话间故意隐瞒来历,若惊动了精灵王难免引起轩然大波。
语落,血皇的身影就无声息消失了。
慕云嫣撤下白眼,再度阖上眼帘,从万千生命中过滤筛选师父的气息,过不了多久,她就探着师父他老人家不经意泄漏而出的一丝微息。越是熟悉的人,她越是容易追踪,师父调教她二十年,朝夕相处,如此近的距离辨认出师父的所在位置易如反掌。
她转了个方向,绕过途中大树,脚尖轻点的步伐快速俐落,藉着空气的浮力承载,在不规律的树木间小心翼翼穿梭,深怕自己的动静太大惊扰森林里的精灵,一刻不耽搁直直向目的地奔去。
最後在一棵树枝繁盛,半径向外延伸出数尺的巨树前不远处停下脚步,树上开满七色花,七色花顾名思义,一朵花就独占七种色彩,七色花的颜色柔和温润,不鲜艳也不刺眼,没有香味,不占鳌头,与世无争却孤遗独立。这棵七色树的附近几公尺内没有别的树木,整片圆形范围内,只一个有手掌高度的茂密小草原。
慕云嫣伸出手指试探,果然碰触到师父设下的结界,结界似乎认得她,并未强力反弹。她在空中划下符文,法力汇聚而成的蓝色符号静止不动,慕云嫣两手向前推去,符文飘过结界然後瓦解,阻碍暂时褪去。
她趋步前行来到树荫下,轻拍了拍树干:“师父,别来无恙,徒儿来看您了,别装睡了,陛下也来了,他这几年脾气可不大温和。”,血族肤色白皙的手掌与深棕色的树干,色差鲜明。最後那句话,慕云嫣刻意压低嗓音,半威胁半提醒着他老人家。
一阵狂风骤起,慕云嫣远远退开几公尺外,目睹那颗七色树被大风扫起的飞舞树叶环绕,循序渐进由树叶到树根一寸一寸变成人形。
慕云嫣的师父,知梵,是万年树人,他长年随心所欲变幻形体,以树形或者人身的方式游历於世。知梵身形高大,秀逸脱尘,可面上严肃且一丝不苟,看起来莫约人类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一头雾墨绿的发丝飘扬,深灰的瞳孔炯炯有神,肤色不如血族苍白,又不像人类的蜡黄,介於两者之间难以言喻。
知梵一眼看破慕云嫣的命数,几年未见,她的性命如风中残烛,油尽灯枯。知梵不可置信,摒息凝神,上下打量他唯一的徒儿,短短十年光阴而已,怎会耗尽阳寿。他三十年前离开慕云嫣时,掐指算过,那小妮子还可以再苟活五十年,究竟发生什麽变数,让她一折寿就是二十年。
“师父,怎麽了,你不高兴嫣儿擅自来探望您吗?”,慕云嫣被知梵怒目而视的扫射吓得心虚,有些胆怯,出声寻问。
“血皇呢,怎麽不见他在你身边?”,知梵不答反问,这小妮子活不过一年,君北宇夜是知还是不知。
“陛下不知道琢磨甚麽去了,让嫣儿先一步来打草惊蛇。”,慕云嫣像幼时那般调皮,挤眉弄眼的语带玄机。
“打_草_惊_蛇?,血族的皇帝只身带着你个小麻烦精,出现在郁栗森林里还不够惊天动地吗。”,知梵特意加重那四个字的语气,好气又好笑,他如何感受不到,君北宇夜身上那股如大军过境般的高气压。
“师父,嫣儿长大了,不当麻烦精好久了,您老人家又犯健忘的老毛病了。”,慕云嫣不满,呲牙咧嘴道。
知梵没有掉入她激将法的陷阱里,一瞬也不瞬的睨着慕云嫣,等她露出破绽。
慕云嫣被知梵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扎得浑身不自在,差点放弃,自己伏首认错。
“师父,嫣儿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跟您讨口水喝。”,慕云嫣当真是渴得不行,凄惨哀怨的转移知梵的注意力。
知梵两袖带起清风,转身衣摆一扫,手起手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开口,领着慕云嫣进入另一个独立於郁栗森林中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