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间小会议室,我看他拉开椅子坐下时嘴角勾了勾,看着我说:“还好吧?”
塞林格不是那种爱笑的类型,这个很淡的笑,包括那句“还好吧”,颇有一种干了坏事,事後询问同夥刺不刺激的意味。妃姐说这个摇滚er老爱和她们对着干,还挺一针见血的,有些人就是天生反骨,话唠又热情的石头哥自然是,闷不做声的塞林格未尝不是如此。其实我都不确定他替我出这个头是不是单纯就是看不过眼,想打击一下对方。
我说前辈,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我为什麽帮你吗,”塞林格说,“也不为什麽,你歌写得好,有才华,遇到了一个过不去的坎,正好我也需要一个新助理。”
“真找我做助理?”真不是路见不平砍了再说啊?
塞林格脱手套的动作顿了一下,表情比我还诧异:“那不然我刚刚都在说什麽?”
“可你不是已经有助理了吗?”
“你说思怡吗,她做了我两年助理,上个礼拜我才知道她已经延毕一年了,我打算辞退她。刚刚问你你说愿意,我理解你一时激动,现在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还愿意吗?”
我立马点头,又郑重摇头:“并不是一时激动。”
塞林格看着我问:“会不会觉得屈才?”
他看人时眼睛总有一种在大太阳下打量人的姿态,仿佛能把人看得纤毫毕现,入骨三分,却并没有锐利的压迫感,只是深到有些抓人。
“我都不能再唱歌了,没什麽可屈的了。”这麽说出来,心中还挺自我解嘲的,“如果只是给艺人做生活助理,讲真的,不愿意。但你是创作人,给你做助理应该也能学到很多东西,也能继续和音乐打交道。”
塞林格打量着我“嗯”了一声,不知道在思考什麽,最後说:“不管怎样,当助理不是件轻松的事,我还是给你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也不一定最後你真的能成我助理,但是我刚当着那家夥的面这麽说了以後,公司可能会有别的想法,如果到时候他们愿意把版权还给你,或者提一些比起当助理让你更能接受的条件,那也很好。”
所以压根就不是路见不平砍了就跑,他是真的有把别人的处境放在心上考虑。我心里既感激又有点骄傲,为自己高中时代就认定的偶像,也为自己选偶像的眼光。
“手机给我。”
我忙拿给他。
塞林格在我手机上拨了个号码,手机铃声随即响起来,我以为他的手机铃音会是LOTUS的歌,却没想到是一串“嘣嘣嘣嘣”的贝斯根音。
他把手机递还给我:“再回去想想,三天後给我打电话。”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塞林格之所以会帮我,多少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如果我身上没有任何让他有共鸣的地方,就算是他的粉丝,能做到比赛後来楼梯间找找已经很令人动容了。
我不知道公司要怎麽应对这个棘手的天团贝斯手,没想到正如塞林格所料,第二天公司就打电话找我了,说考虑给我两个点的分成,但歌曲的版权依然归公司所有,问我愿不愿意。我只想拿回版权,并不接受这个方案,但我没直说,只说考虑几天。
我怕塞林格会和公司硬碰硬,七首歌的全版权费公司既然都不肯原价释还给我,完全可以开个天价,如果我拒绝得太果断,可能真的是给塞林格找麻烦。
塞林格给我三天的时间来考虑,我用这三天从各个能接触的渠道了解了一下助理的工作,感觉确实很繁琐,从起居饮食到各种通告、演唱会,都得一直跟着艺人,要随时注意到艺人的各种需求,是相当考验细心的工作,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意味着我会有机会接触到塞林格的幕後,说不定能亲眼见证他写一首歌的全过程。
再也没有什麽比接近偶像更能带给我旺盛的啓发和灵感了。在彻底听不见以前,再写五十首歌,再听十场LOTUS的演唱会的愿望,仿佛正以另一种补偿的方式摆在我面前,如果是这样,我干嘛不接受它呢?
三天後我给塞林格打去电话,那时候已经是下午的光景了,电话响了一阵才被接起,塞林格接电话时鼻音有点重,听着像在睡觉,但进入状态很快,都没问一句是谁,直接问:“公司找过你了吗?”
我和他说了公司要给我提成的事。
“两个点?”他听完沈吟了很久,“你愿意吗?”
我当然不愿意,但眼下我更关心公司有没有为难塞林格:“前辈,我能问公司那边开了多少钱的版权费吗?当初买断的价格是一首两万,如果高于这个价格太多的话……”
“我知道。”塞林格说,“迟南,你是不是并不在意公司给几个点,只是想这些歌还属于你?”
这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见我的名字,第一次时他还不记得我的名字,要低头看资料确认,这一次却是不同的,非常诡异地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既觉得被偶像在电话里冷不丁这麽一喊有点刺激,又惊诧于他是什麽时候记住我名字的。
後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好笑,他要买我歌曲的版权,而我所有歌曲都是以本名发布的,被记住有什麽好奇怪的……
公司给我几个点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我不知道公司以後会怎麽对待我的歌,会拿给什麽人唱,会拿去干什麽,当然最差的情况是公司囤积了太多作品,最後它们会全体被遗忘在犄角旮旯里,永远蒙尘,而我自己也已经不能再唱它们。我是没有比公司更好的渠道和人脉,但毕竟我是写它们的人,起码我会比公司用心,哪怕就挂在平台上让人们付费下载呢,万一未来能遇到不错的合作者,我可以把作品安心地托付出去。但是这种一次性买断,却又不在解约後容许歌手原价赎回的做法,我无论如何不甘心。
“我只想要歌。”我说,“但公司可能根本不会卖出版权。”
“他们是商人,会卖的,而且开价不会离谱到你当我助理也偿还不了。”塞林格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根本不需要人质疑,“问题在于你。”
他停下来不再说话,我才反应过来是在等我:“我是你的粉丝,能做你的助理我很开心,一点问题都没有!”其实是很荣幸,简直荣幸备至,“只是……”
“什麽?”
“我没做过助理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好就辞退我,到时候如果前辈不嫌弃,那些歌曲的版权……”
“版权归我。”塞林格说,“歌很好,我嫌弃不了,你可以放心了。”
他让我等他消息,我以为这个等至少得一周,没想到三天後就接到塞林格的电话,让我去公司。我不清楚他花了多少钱买回了歌曲的全版权,清楚的只是问他肯定也得不到答案。
“合约我让负责合同的人拟的,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我翻到最後一页,塞林格忽然笑了:“你们都这样追偶像的?”
我看着他的笑脸,发现他竟然有酒窝,有点蒙。
塞林格坐在会议桌左侧,交握的双手放在下巴上看着我:“偶像给的就算是卖身契也随手就签吗?”
我都不记得我当时是什麽反应了,是面红耳赤、强顔欢笑、还是狂抓头发,但真的是太尴尬了,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还表现得像个崇拜火影忍者的小屁孩。其实和公司签合约的时候,明知是制式合同没我改的余地,我还是会从头看到尾,一到塞林格面前,我脑子就跟炸成了烟花没区别……
我只好又翻到前面,煞有介事瞄了几眼:“人这一生也不会有多少偶像了,偶像都信不过,那就是我自己把自己卖了,也怪不了别人。”给自己潇洒挽尊後,我还是在最後一页直接签了字,反正应该也看不进去都写了啥。
塞林格拿过合同,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我回头看见涨红了眼圈的女助理。女孩看我的眼神怨恨极了,走上前质问塞林格:“为什麽啊?!”
塞林格低头签字,没看她,只说你还打算再延毕一年吗?
“那我要是保证今年一定毕业呢?你会继续留我做助理吗?”
“不会。”依然头也不擡。
女孩咬着嘴唇睨着他:“……你还要签多久的字啊,塞林格三个字也不是那麽难写啊,你不能看着我说话吗?”
塞林格就放下笔,擡头看着她,说:“不会。”
女孩被这一看,顿时少了不少气势:“那你不要我了为什麽都不直接和我说?我要最後一天才从许章哥那里知道……”
塞林格平静地说许章选谁来当我的助理,也不会提前让我知道,很公平。
孙思怡吸了一口气:“哥,你对我哪里不满意吗?”
“要我说实话吗?”
女孩看着塞林格的眼睛,塞林格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漠迎接了她的视线,孙思怡最後抿了抿嘴,说不用了。
“只是,”她忽然看向我,“你确定要找他做助理吗?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条微博?”
我心里一突,所以那条炒作的微博塞林格早就看到了吗?
塞林格还是那样看着她不说话,这表情让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就知道你不记得,”孙思怡撇撇嘴,“给你看什麽你都不上心,这人利用你炒作,就是那个微电影,还特意@你,反正我觉得你要找谁当助理都别找他。”
塞林格擡头道:“说完了吗?”
我心如擂鼓,他却语气平静,但他向来如此,我也不知道他是一直都知道,还是这才忽然记起来,只是表面维持滴水不露。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也认了,正好也借这个机会,可以向他道个歉。
“前辈,那次的微博确实……”
“那微博一看就是公司出面发的,”塞林格对孙思怡道,“你怎麽知道我不爱看这些还专给我看?”
“我是你助理,那都和你有关啊……”
“那是别人要强行和我有关。不知道这些事情对我有什麽坏处,知道了对我有什麽好处?”
“是是是,都是我不对!那你和人家约会啊出入酒店啊被拍到照片了也让你蒙在鼓里好了!”
这话显然过头了,近乎于耍脾气了,我似乎有点明白塞林格为什麽要辞退她了,应该不止是怕耽误她学业那麽简单。
塞林格沈默下来,这股沈默的气场弥漫在我们三人周围,最後他站了起来:“从这栋楼出去以後,就不要再关心我的事了。”
椅子被他拉开时在地板上发出一道摩擦声,塞林格转身离开了房间。孙思怡没等到他回头,便扭头面朝窗户,我知道我留在这里只是让她更难过,就也离开了,刚走出门,就听见房间里传来抽泣的声音。
我带上了门。走廊上空空如也,不知道塞林格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