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明确的目标,亦不知该前往何方。
但他唯一确认的一件事,就是必须远离诺克萨斯。
他认为,或许回到过去的流浪生活会让他感觉比较像自己,遗憾的是,看似无拘无束的浪迹天涯,却无法让他感到以往那般纯粹的自由。
踏出诺克萨斯护城河的那一瞬间,回忆的片段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忆起最初,他挥刀不为了谁,只为生存。
他本来是什麽样子?他记得,他原本只是个努力在地下街道求生的孩子,懵懵懂懂地握着那把对他而言稍嫌重了点的钢刀,每天穿梭在市场中搜寻着哪些疏於防备的贩子,那是年幼的他唯一能填饱肚子的方法。偶而,他还是会狼狈地被那些生气的大人追着跑,跌跌撞撞地躲进只有他才知悉的暗道中,颤抖地抱着偷来的食物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当他已有能够单手握住那把钢刀的力气时,他渐渐发现,原来刀子并不只能用来保护自己,亦能使他成为主动的一方。还记得九岁的那年,他第一次对着同年纪的孩子举着那把刀,恫吓对方交出辛苦得手的钱粮。
第一次伤人是在何时?那是某个下着雨的夜晚,一群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们在街上将他团团围住,愤怒地对着他拳打脚踢,只因他总是能顺利地抢在他们之前偷到他们锁定的商贩。他狼狈地趴在地上,眼中散发着强烈的恨意,拔出那把刀,不顾一切起身狂奔,将每一位孩子刺得浑身是血而倒卧在雨血交织的街道上。
弱肉强食,在龙蛇杂处的诺克萨斯地下街道活得愈久,就愈能明白这句话的真义。
杀,对年幼的他而言是一个沉重的字。那一天在下水道中,数十位壮汉各个手持器械,非要他死不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也知道,这是他非面对不可的宿命,那是一种本能,没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只为了能继续活下去。
随着时间过去,他逐渐发现到,他的名字似乎就是那个字的代名词。但他已经不在乎了,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享受杀戮所带来的成就感。他从未问过自己是否该有怜悯之心,怜悯他那些刀下亡魂是否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家人,对他而言,一刀毙命便是慈悲。
直到十七岁那年,遇见了将军,大大改变了他挥刀的理由。
起初,他负伤在床,心里想的全是该如何逃离这位将军的手掌心,但每当他直视着将军时,却不由自主地被这位强者的魅力所吸引。随着为将军执行愈多的任务,一股从未有过的归属感竟油然而生,难道,他真的可以拥有他曾认为他不可能得到的事物?
「把这当作你的家吧,塔隆。」那晚,她怯怯地说出了这句话。
渐渐地,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来他也可以有家。
但他却不知道,身为二小姐的护卫,等待着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冲击。
回忆至此,他便停止思考了。
他不愿再去回想了,
不愿再回想一次那撕心裂肺的痛,
那些日子发生的种种,逼得他只能选择离开。
令他意外的是,将军并没有派人来找他,他该庆幸吗?明明是一件好事,但不知为何却让他感到更加沉重。他失踪的消息也没有被传开,外人依旧认为他仍然继续为将军执行着秘密任务,这跟原本就活在黑暗中的刺客并无太大区别,因为除了将军一家人,根本就没人会在乎他到底去哪了。但他也已经无法继续待在诺城,因为他无论走在城邦的哪一角,四处都可以见到将军的人,也随时都会碰见将军的敌人。
他离开了诺克萨斯。
心里想着该如何摆脱过去,或许能在未知的旅途上,找到另一处起点。
他以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曾伫立在宏伟屏障之上,望着蒂玛西亚平原而想起数度为将军执行的秘密任务;也曾飘洋过海来到爱欧尼亚,踏过遭逢诺军血腥屠杀的南三省而想起卡特莲娜的身影;他亦曾行至北方冰天雪地的白色国度──佛雷尔卓德而想起卡莎碧雅那天在屋顶曾对他说过:
「雪啊,我想看雪!」
他凝视着落进掌心的片雪,那稍纵即逝的冰冷,竟使他不由自主地颤抖。
尽管他认为,他应该已经遗忘了,或是他早已麻木了,
但却总是在夜里抚着那把透着冷冽锋芒的钢刃的同时,
想起他曾为了谁而挥刀。
将近一年了,他终於发现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毫无牵挂的自己。
他以为脱离那些束缚就能重获新生,殊不知事实并非如此,无论他去的地方离诺克萨斯多远,他依然感到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影充斥在心底。
他试着埋葬、试着忘掉、试着抹灭。
但那重重的枷锁却并非是手上那把钢刃能斩断的。
***
一天夜里,他行经蒂玛西亚边境原野的一处小村落,地处偏远的村外围绕着大片茂密的芒草,乾涸已久的枯井、人去楼空的房舍、年久失修的砖墙,看似是个毫无人烟的废弃村庄。
他步入了村庄,试图寻找今夜的歇脚处,但敏锐的神经却使他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荡漾,空气中传来的不祥使他本能地握紧藏於腰间的钢刀,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四处探查,试着找出那股黑暗气息的来源。
最终在村落北方的一处空地发现,一群身披黑袍的女巫们,正围绕着一团火炬激昂地呼着咒语,火炬前倒卧着一位女子,她的手脚被捆绑,意识清醒,正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女巫。
其中一位看似是领袖的女巫,在那位女子的面前伸出充满皱纹的手,直直地指着她,用嘶哑的口音诡笑着说道:
「你也会有这麽一天啊,莎乌娜。」
那位名为莎乌娜的女子没有表现出一丝懦弱,冷啐了一声道:
「你若自以为你那可悲、堕落的灵魂有办法伤我一根寒毛的话,很遗憾,你铁定不知道那是多愚蠢的事。」
女巫咆啸似地大笑了,她拽起莎乌娜的乌黑长发,嘶吼地说道:「就让你就体会一下你最痛恨的暗黑巫术吧!」
莎乌娜就要被扔入火焰之时,她看见眼前的数十位女巫瞬间被几道俐落的弧光给撕裂,一道影子由远至近窜了过来,将她眼前的女巫领袖给斩首,那头颅被斩飞时还挂着狂妄的笑容。
「哼,哪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塔隆收起刀刃,看着眼前这位女子,虽被捆住而无法动弹,但她的面容却仍散发着一股凛冽的英气,她并没有透出任何一丝感谢的神色,他正想替她松绑时,她却游刃有余地使动袖里的暗刃解开了被綑绑的双手,随後也将脚上的绳索一刀切断、踹开。
「她们是我的猎物。」低沉的嗓音宣示着她的不惧。
随後她站起身来,不悦地看着地上四散的死屍说道:
「为何来此?诺克萨斯的塔隆。」语毕,转身,步向不远处倒卧血泊的某位女巫,拾起她手中的十字弩。
塔隆还来不及意外她为何知道他的来历,倏地,一道银箭迅速地划过他的脸庞,击中了他身後那道火炬中不知何时冒出的暗焰恶魔,那恶魔全身燃烧着炽热的黑色恶火,受到银箭的攻击而发出惨烈的嚎叫声,他退後了数步,讶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闪开,别碍事。」
她身手矫健地翻滚了数圈来到了恶魔的正後方,举着手中的巨弩快速地朝着目标再度发射了数道银箭,冷冷说道:
「滚回地狱去。」
暗焰恶魔受到攻击後瞬间化为白灰而逐渐消散,她将十字弩背回背上,拉紧手套,完美地了结她的猎物,熟练的武技使人难以相信她刚才为何会被绑在那里。
塔隆以手背拭去侧脸伤痕所流下的血,不禁对这位女子产生了好奇心,但她傲然的模样又使他不知如何开口。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斜睨着塔隆,气势凌人地问着。
塔隆并不想回答她,也不想为这场偶遇做出过多的解释,但基於好奇心,他拉低帽兜,淡淡地开口转换立场:「一个女子又为何会在深夜出现在如此荒郊?」
她冷哼了一声,显然是对他反问的态度感到不屑,这家伙显然不在意先来後到的顺序问题,她原本不想耗费太多的时间在此,但毕竟这样的状况也是第一次碰见,而且对方也是出自好心才会出手相救,她就破例多说几句话也罢。
「猎杀厄夜魔物、净化堕落灵魂。」
她说出此话的同时,双眼也散发着一股坚毅、冰冷的意志。
他淡然地看着她的深邃的双瞳,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无论是她不凡的身手,还是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念,肯定是建立在过往丰富的历练才得以淬炼而出。
「我是个猎者,而它们是我的猎物。」
这句话似乎道尽了一切,不必多作阐述,这就是她的宿命、她的信念、她奉行的道义。
他低头一笑,笑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难得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但他却什麽也不想说。他一直都不喜欢这种满嘴道理的家伙,在过去,他会直接用钢刀去证明对方的信念是多麽的不堪一击,并且不可一世地告诉对方:
“Yourallegiancesmeannothingtome.”你的忠贞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但,此时的他,却在她身上看见了某样事物,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麽,但似乎是离开诺克萨斯展开漫长旅途的他所遍寻不着的东西。
或许他笑的原因,正是在嘲笑自己的盲目、自大、无知。
「轮到你说了吧。」她双手交叉胸前,不耐烦地看着这位惜字如金的诺克萨斯刺客。
「不知道。」
他做出最简洁有力的回答,多说无益,因为他确确实实没有所谓的来因。
莎乌娜冷笑一声,盯着他帽沿底下深红色的双瞳,说起:「诺克萨斯最具盛名的杜.克卡奥将军麾下最顶尖的刺客,刀技超凡、杀人无数、来无影去无踪,除此之外,只有一片空白的过去。」
塔隆漠然地看着她,已然不想去思考她为何能知道他这麽多的情报,反正对现在的他而言,那些都是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切。
「我可以合理推断,你正为了执行某项密令而前往蒂玛西亚。」
他没有答话,内心正想着对方若是蒂玛西亚的战士,那必得做好应战的准备,即便他现在自认为不属於任何一方。
在莎乌娜眼里,他并未散发出任何杀意,她自然也无暇引发无谓的战端,她抚着装置在右手上的臂弩,双眼低垂,沉沉地说:
「我来自蒂玛西亚,但你可以放心,我并不为他们而战。」
塔隆的双瞳颤了一下,一股熟悉的陌生感充斥在心头,使他打破了沉默:
「那麽你为何而战?」
「愚蠢的问题。」她笑了,摇头看着这位提出感性问题的冷漠刺客。
「你可曾经失去一切?」她兴致昂然地走近了塔隆。
「我本就一无所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她说这句话。
「那麽你为谁而战?」她问了相同的问题。
他沉默不答,两人互相对看,她的嘴角扯着一抹自信的笑意,彷佛是在嘲笑他身为一位顶尖的刺客,竟然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尖锐的问题,他并不想说,也不想承认,他内心第一个浮现的竟是那位女孩的影子。
看着莎乌娜充满自信的面容,他不禁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无所适从,他实在太弱了,比起眼前这位女子,高举猎魔的名义而骄傲地活着,而他呢?除了一身满是伤疤的身体与那把钢刀之外,他还剩什麽?
「就因一无所有了,我才会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该为何而战。」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眼中彷佛透着一股浴火重生的坚定,想必这位女子有着不可告人的悲惨过去,他的神情多了一丝敬佩。
她一说完,便转身离开,已然不想再对他多说任何话语。而塔隆只是静静地目视着她的背影,思考着那已经在他内心回荡无数次而仍旧没有定论的问句,而当这句话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时,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谢你,莎乌娜。」
一道微笑突破了他冷漠的面容。
「那是我过去的名字。」她不停歇地朝着村落出口的方向走去,数秒後,她接着开口说道:
「我叫做泛,人们称我为『暗夜猎人.泛』。」
***
晚风抚动着村外一望无际的芒草,也吹起他的剑刃斗篷,他抬头,望着深夜中照耀黑暗大地的星空,他静静的阖上双眼,感受到许久未曾有的平静。
他睁开眼,决定了下一步的方向。
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