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曾品筠以愤怒的双眼瞪着他之际,卢志威也很快就弄清了状况。
「学姊,你听我说……」
「你想说什麽?想告诉我你与这个跟踪我的男生毫无关系,还是打算重复之前说有多喜欢我的那些陈腔滥调!」
他瞄向低头不语的李城耀,眼底闪烁着怨怼,「不,这件事情是我有错在先,我并不打算辩解。」
既然她能够逮住跟踪者,还能拿手机把他耍得团团转,那她八成看过之前他们互相传递的讯息了;搞不好李城耀连他们之间的交易细节都抖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究竟是不是C大学生?」
紧抿着嘴,他摇摇头。
「所以你也不是桥牌社的社员……呵!我连你是不是学生身份我都不知道;你对我说谎!卢志威……到头来你就只是个紧紧纠缠着我的骗子……」
「我没有骗你!」他用力拍打胸口大喊,「是!为了接近你,我用尽很多手段、撒了很多的谎,但只有一点是绝对真实的!」他顿了顿,热泪盈眶,「我爱你!曾品筠,我发誓我真的是爱你的!」
他本想上前握住曾品筠的手,但她却惊惧的向後退。卢志威咽下苦涩的唾沫,缓缓诉说起往事。
「很久以前,有个小男生转到另一所小学……他很矮,又黑又瘦,讲话还有点口齿不清,每节下课,班上的同学嘻嘻哈哈的玩在一起,内向又不懂开口的他,只能坐在一边乾瞪眼。没有人要跟他做朋友,甚至还被其他人联合起来排挤、欺负。」
他走近,认真地注视着她,「有一次,他被打到趴在走廊上,老师还没来,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对他拳打脚踢,旁边很多同学围观,但没有人对他伸出援手……只除了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女生。」
模糊的印象随着他的叙述逐渐鲜明,曾品筠就像被电到般地僵在原地,而他趁机来到她面前。
小女生那稚嫩的声音,再度自他心头响起。
『你们不要欺负他啦!』
以为好玩的小男生忽然被制止,老师也随後赶到,大骂着说要体罚那几个男生……然而那时,他只注意着她。
『你还好吧?』
小女孩笑着对他伸出手,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这女孩好漂亮,也是他头一次意识到,喜欢一个人是什麽样的感受。
「……他一直很喜欢她,只是他内向开不了口;同班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成绩名列前茅的她,转到明星国中念书,他再也没机会说出藏在心里的那句『我喜欢你』……可是,他对她的感情始终没变过。」
深吸一口气,「那个小女生,叫做曾品筠;小男生现在改名叫卢志威,但以前叫卢凯丞。」
曾品筠掩嘴,而卢志威懊恼地抓着头发继续说:「我很想告诉你……可是我又不敢!我试着考了这里两次,连吊车尾都没有!很丢脸吧?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再错过你!所以想尽办法接近你,刚好C大土木有我高中学长在,所以我假装成土木系的学生跟你联谊……
「一开始我有想过要讲,但我很快发现,你不记得我了;既然我都改名了,那好,忘记就忘记!我就当作跟你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对!我是骗你,怕你被别的男生抢走所以找人跟踪你!可是我是真的爱你……」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品筠,请你跟我交往,好吗?」
终於真相大白!她震惊得无以复加,花了点时间冷静,她才一字一句对他说:「如果你一开始就坦白告诉我,我一定会认真考虑……你对我很好,我很谢谢你记得我这麽久……但你这一年来,除了少部分的快乐之外,带给我是更多的困扰,还有恐惧!」她坚定的夺回自己的手,「对不起!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
他瞪大眼,一阵椎心之痛狠狠击中胸口。
「还有!我郑重请求你,停止对我的一切追求,包括叫你同学停止跟监!」她指着抱着手机的李城耀,「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请你尊重我的选择,以及我的隐私、我的自由!」
卢志威僵在原地,脸色铁青;曾品筠悄悄望了藏身於人群间的英理一眼,无畏的宣示道:「我话就说到这里,我要回家了!」
她勇敢地迈开步伐,才经过他身边,随即隐约听见了他喉间传出的……笑声?
「你还是不懂……」这句话从他喉间发出,「你还是不懂!」骇人的嗓音撕裂曾品筠的耳膜,下一刻他出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曾品筠感到脚步一阵踉跄,那强大的力道不像是要牵她,而是把她的手腕捏碎!
「我喜欢你……从你对我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定决心只喜欢你一个人了!在我付出这麽多之後……你怎麽能就这样离开!」
「放开她!」
卢志威蛮横的拉住曾品筠,并把运动背包横在胸前,怒目面对这突然跑出来制止的女人。
「你是谁?」
「老、老师……救我!我手很痛……你弄痛我了!」
即便她不停拍打他的手臂,但他仍没有松手,「哈!你也伤害了我不是吗?」回头时,英理已经靠近好几步,「肥宅!她是哪一堂课的老师?你从刚刚就在旁边看着了,对吗?」後面这段话是瞪着英理说的。
「唔!她好像是教……大脑与自由意志?」李城耀畏缩的说:「还有,就是她们两个联合起来堵我的。」
「卢志威,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麽吗?」英理皱着眉,冷静且仔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品筠已经明确拒绝你了!你如果真的爱她,最好的方法就是祝福她找到最适合她的人!」
「不需要!她已经找到我了!」卢志威嗤笑,一手伸进运动背包里,「我还以为她为什麽突然揭穿这一切,原来是你搞得鬼。」
尽管还没真正造成实际伤害,但他在摊牌之後仍然遭到拒绝所做出的一切反应,完全呈现出情绪激动、不稳,及可能衍生出来的暴力倾向与冲动犯罪的可能性。
没错……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模样,毫无疑问是个危险人物。
「因为品筠对你的追求感到非常苦恼,所以她向我求助。你的告白我都听见了……尽管以前她曾经帮助你而导致你对她的喜欢,但你们之间并没有许下任何承诺。」英理放松语调,双手张开,采取较低威胁的温和姿态,「你为什麽这麽执着於品筠,非要跟她成为情侣不可?」
「你不懂,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她就是属於我的,约好了……我跟自己约好了,早就约好了!」他瞬间陷入自我满足般的狂喜,反覆强调。
英理微楞,随即掌握住他的心理状态。「原来如此……尤里西斯合约?」
尤里西斯合约。一个锻链自我意志力的心理状态。
相传尤里西斯在赢得特洛伊战争之後,於返乡途中,小船经历一个小岛,岛上住着赛连女妖;对於女妖其美妙的歌声,尤里西斯早有耳闻,也想一探究竟,但女妖美妙的歌声又会迷惑水手,使其发生船难。
他於是命令水手在行经小岛前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并让所有水手用蜡封住耳朵,不管他之後如何挣扎呐喊,水手都不理会,继续专心驾驶船只。
在仍保有理性的情况下,仔细规划未来并贯彻其计画,这种「现在的我」与「未来的我」达成的约定,被称之为「尤里西斯合约」。
所以,他的执着,乃至於超乎常人的控制欲,或许大脑里有别的机制使然,但这份自我约定,也是关键。
「你在喃喃自语什麽……」
「放开我……你放开我!」曾品筠死命挣扎,「卢志威!你错了,我不是你的!你放开……」
「听着,现在还来得及!趁你还没对品筠造成任何伤害……你对自己的约定仅止於你自己,品筠不知道,也没有配合这份约定的义务。」英理对她浅浅摇着头,示意不要太过刺激他的情绪,「这份心碎我了解,但比较起伤害她,潇洒放手,看见她幸福不也是一种爱吗?
「你刚刚说了,你是真心爱她的,不是吗?」
卢志威伸进背包里的手剧烈颤抖,就这麽一个分心,对曾品筠的箝制陡然松脱!
「老师!」
曾品筠趁机奔向英理,而她也迎向前去!
「不!品筠!」卢志威大吼。「回来!」
英理托住曾品筠,还来不及安抚她的情绪,站在一旁的李城耀先行意识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失声大喊:「不!卢志威……你们小心,他有枪!」
枪?怎麽可能……
眼角余光扫向卢志威,英理终於看见他掩藏於背包里的秘密;他手持着看起来像是手枪的东西,枪口则明确对准她们!
「品筠!小心……」她弯下腰,将曾品筠完全保护在身後。
接着,她听见空气压缩与强力弹簧的声响。
那不是真枪。
而是一把经改造的钢珠枪。
***
当疾驰的小车猛然煞停,蔡誉伟就像摔出车门般跑了出去,然後攀着护栏大吐特吐!
晚上七点,关渡大桥双向皆挤满来往淡水与八里的车潮;周靖琳脱掉略显笨重的西装外套,关掉警笛,并与先一步抵达的同事会合。
路边那辆国产轿车被分局员警的公务车堵住,还有几名员警包围住桥边的一个点;人墙挡住她的视线,但她猜那其中肯定是沈世扬。
「阿木学长,情况怎麽样?」
主持追捕行动的陈火木回头,「小周!你……只有你一个来?」
「阿贵跟大头学长被塞在路上。」她撇嘴,大拇指指向还在晕车的蔡誉伟;陈火木叹息,指向不远处,「沈世扬就在那!站在护栏外面随时要往下跳的样子;不过八里分局已经派人在桥下等了,他就算跳也是一样被抓。」
她遥望,「现在还没抓住吧?」
「还没。」
「好!我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学长再找机会请其他分局员警帮忙抓住他?」
「你可以吗?」
「我刚侦讯过他的秘书……我有自信能达成任务!」没给他太多犹豫机会,她很快地主动上前。
他叹息,按开无线电准备布署。「各位注意!我们一位女性同仁……」
收到指示的分局员警纷纷让出一条路,周靖琳才看见站在护栏外的他;他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尽管神情紧绷,眼神倒是很锐利。
他大吼,「你们再过来,我就往下跳了!」
「我劝你不要这麽做比较好!」
沈世扬看见是她,脸色霎时一变。
「涂燕青全都说了。包括犯罪动机跟手法,以及你在本案中担当的角色。」
他神情一僵,但很快就放松下来,甚至笑了。「呵哈哈……是吗?她说了……」
「我在她租的套房里找到一把剪刀,上面沾有你太太的血迹;经过法医检验,剪刀才是真正的凶器,你处心积虑设计,丢弃在院子里的水果刀只是障眼法!」她略微停顿,又说:「为了把整个事件伪装成闯空门与强奸杀人案,是你事後布置了现场对吧?你与你的秘书,密谋杀害了你太太!亏你还有脸在侦讯时口口声声说爱她!」
「先背叛这桩婚姻的人是她!」沈世扬大手一挥,仅剩下左手抓住栏杆的举动让所有人心头一揪。
周靖琳杏眼圆睁,然而沈世扬的神情冷峻依旧。「我没说谎……我知道你们调了她的通联纪录,没查到可疑人物是正常的;实际上是她先出轨,而且玩得比我还夸张……如果不是我偶然发现,本该去跟朋友聚会的她竟然跟男人手挽着手进出百货公司……忙於工作的我可能根本不会知道她背着我偷养小白脸!」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跟秘书密谋杀人来反击?」她用力摇摇头,「这根本不构成理由!」
沈世扬反而笑得更大声了,「那是你没听见她怎麽侮辱燕青的!她还好意思向我勒索高额赡养费,却以为自己偷吃的往事神不知鬼不觉,好个不要脸的女人!」
这下子周靖琳当真无法再反驳;可他笑过之後,却是换上一副哀伤神情。「可笑的是……在布置整个现场的过程中,我脑海里想起的,是当初认识、交往到结婚的点点滴滴,包括这里!」
「沈先生……」
「这里……其实是我八年前跟薇茹求婚的地方。」
「求婚?」周靖琳扫向河面;四周几乎都为夜色所掩盖,若是晴空万里,不管是上游或是迎向出海口,想必都是一片开阔亮丽的景色吧?
「你来办公室抓燕青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掌握重要的证据;我来这里,其实只是想缅怀以前种种……然後,从这里跳下去。」他低头注视黑漆漆的河面,手指眼看随时都可能松开!
耳机传来已布署妥当的消息,周靖琳不动声色,而他闭上眼,似乎心意已决,「告诉我!」她缓缓向前,「你还爱你太太吗?」
他迟疑了几秒钟,重新望向她,「我不知道……如果是当年的她,或许吧?但结婚这几年,她变得太多、太多了。」
『已经绕到他背後了,小周,再拖一下下!』
「沈先生,我同情你的遭遇;但预谋杀害自己的妻子,不管理由再正当,都是不被允许的。」
他哀戚地笑了。
「对了……」她停下脚步,「关於涂燕青小姐,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什麽?」
「她怀孕了。」
沈世扬眼睛瞪得忒大,瞬间令他失去了所有戒备。
『就是现在!』
陈火木一声令下,所有人冲上去,包括周靖琳在内,一时之间吆喝声不绝於耳,大约五、六个员警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栏杆外头拖回来!
「这是……真的吗?」被制伏在地上,紧急上铐的沈世扬不停追问。「燕青!燕青她……」
「嗯……她亲口对我说的。」
得到答案的瞬间,沈世扬露出了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的复杂神情。
她蹲低,与他视线交会。「尽管接下来还要面对法律制裁,为了她们母子,请你勇敢的面对这一切。」
彷佛情绪遭到击溃,他哽咽痛哭,在警员的戒护下被押上警车;嫌犯终於缉拿归案,一场风波也就此落幕。
周靖琳的心情却感到很复杂;尽管没能听见彭薇茹替自己辩解,但事到如今,沈世扬又何必说谎?涂燕青的供词也佐证了他的说法。
『……被害人或许也不全然是无辜的。』
想到这里,她摇头失笑;果然又被汤英理给说中了?
「小周!干的好!」指挥收队的陈火木走近,「说来丢脸!要不是我一时大意,大家也不用这麽麻烦。」
她耸肩,「没办法,人有失足喽?」
「嫌犯!嫌犯在哪……在哪里?」慢了好几拍的蔡誉伟这才跟上。
她指着远处一辆警车,面无表情。
「什麽?解决了!怎麽这麽快?」
「靠夭啊!阿伟!」陈火木毫不客气赏给他一拳,「坐小周的车都能吐成这样,哪天你坐到大头的车,不是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不是啊!学长你真应该坐坐靖琳开的车……」
两个男人渐行渐远,她遮嘴一笑,往回走没几步,口袋里忽然传来震动。
是妈吧?「喂?」
『喂……周警官?』这声调……听起来像是在密闭空间里,很喘,而且感觉有些虚弱……
「老、老师?」她不敢置信的反覆确认,「是老师吗!」
「对,是我……」汤英理一手按压住腹侧,现在简单一个呼吸都伴随着阵阵抽痛。「你人在哪?」
『我人在关渡……刚抓到嫌犯!老师你呢?』
「我在学校……校内的表演厅。」英理吃力地挪动脚步,利用微弱的灯光判断所在位置。「我需要帮忙……我受伤了。」
『怎麽会!是谁伤害你……』
「说来话长!总之,凶嫌持有改造过的钢珠枪……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我跟我学生都被困在表演厅……」尽管已尽力压低声响,但无人的表演厅内部太过安静,任何响声都可能暴露行踪。「你能帮我联络支援的员警吗?不管谁都好……」
『当然!我现在就帮你连络……我也会尽速赶过去,表演厅吗?』
「对……情况紧急。」
『好!我现在就联络,老师你撑着点,一定要小心……』或许是室内收讯太差,还没讲完就中断通话了。
英理收起手机,同时切换成静音模式;她与曾品筠走散,连同卢志威三人被困在表演厅内部——正确来说应该是她们被卢志威给困住了。
她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子弹,再加上自己伤势仍不明朗……情况对她们来说非常不利!
身处黑暗之中的她听见卢志威嗤笑一声。「现在是在玩猫抓老鼠吗?」
他在她附近!英理咬唇,忽然无从判断自己该往哪个方向逃——
紧接着,她身後猛然划过一道白炽光。
「顺着血迹就能找到人,真没成就感!」
她回过身,把手机当成手电筒的卢志威,枪口就指着她的头。
他胜券在握般的吹了声响哨,「抓到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