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二少确实有问必答,配合度很高,令我不免有点担心往後会不会被他索取「谘询」费用。
「总而言之,你哥哥越来越忙了,」我将空杯子和盘子搁到前面的小茶几上,开始整理目前得到的资讯,道:「你父亲似乎希望由他接班,可是……你哥他就读我们学校不就是想选别条路吗?为什麽现在……」
「你觉得他有其他选择?」他彷佛听到什麽鬼话般,瞠大那双桃花眼。
我闻言,感觉不是很愉快地回道:「那我倒想请问阁下真的关心你哥哥吗?」
「你敢质疑我?」
「为何不敢?你口口声声表示自己关心、爱护兄长,如今他忙得像只工蜂,你可曾为他做过什麽?你有试着向你们父亲求情,或是帮你哥哥分担一点工作吗?」
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我再白痴也知道已经惹怒对方,但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反问有何不妥,说不定我提的那些「小事」他压根没考虑过。
「噗……」他却不怒反笑,白皙的脸孔都红了,「呵呵,哈哈哈哈!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何对你如此特别,不明白啊!听我说了这些,你的感想就只有这样?吭,质疑我?你怎麽不去问问那个人,问他为什麽要让他的孩子永远活在只有数字竞赛的生活里、为什麽总是要将别人家的女人偶塞给我们、为什麽连选一所自己想念的学校都得被迫签下不平等条约!」
他在笑,却又在发飙,赤红的眼里盛满了愤怒、哀伤和厌恶,我几乎要以为他会掉泪,但他只是用那两颗红通通的眼睛瞪着我。
「亏我还对你有所期待,结果真令人失望。」他冷笑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冷眼旁观哥哥的辛劳?你可知道我每一次要帮他,他是如何拒绝我的吗?你别看他那傻样子,他真要倔起来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跟我说话。你这外人懂什麽?才摸到外壳就知道里头装了什麽,你未免也太自负了吧?」
我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却敢大言不惭,算你有种。你一定是被父母保护得好好的,听信电视上播的、网路上说的,完全不晓得我们过得多辛苦对吧?你这时候是不是在想我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哪里辛苦了?你根本不懂我有多希望和你们交换身分,你们他妈的懂什麽!」
他重重一拳击在茶几上,陶瓷杯盘承受外力碎裂开来,其中有一块往我的方向飞来,我来不及反应,左手小指被划出了一道伤口。我不觉得痛,但罗二少满手的鲜血看得我怵目惊心。
「我……你……」我被这意外搞得有点语无伦次了,幸好心里一直想着要包紮伤口,在房里兜了半圈才从某个玻璃柜中找到一盒急救箱,便赶紧拿出来,跑到表情木然的罗二少面前。「你、你是秀逗了喔!你都没想过你哥回来看到会有什麽反应吗?快把手伸过来!」
他盯着我片晌,然後把受伤的手交给我。
我一边帮他止血,一边清理伤口,「是我无知,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其实你应该把刚才的话说给你爸听的,你怎麽跟你哥一个样,完全闷在心里?觉得说了也没用?」我叹了口气,想办法开导这位弟弟:「很久以前……大约是我六岁的时候吧,我非常羡慕隔壁的姊姊养了一只漂亮的喜乐蒂牧羊犬,长得跟可丽牧羊犬很像,但体型小得多,个性也比较活泼、好动,我那阵子天天跟牠玩,我也天天跟爸妈央求说要一只一模一样的狗。我爸妈认为我年纪小照顾不来,所以不肯买给我,当时我的脾气很拗,他们不肯,我也就赌气不跟他们说话。」
「……後来呢?」他问。
「後来,大人可能觉得我这个死小孩怎麽那麽『卢』,於是把我抓去问话,要我好好解释为什麽想养狗,说服他们了才准我养。一个六岁小孩哪懂得解释什麽啊?只知道很酷、很漂亮、好像很好玩的样子而已,然後我爸妈分析了很多养狗的优缺点,我听完就决定放弃了。」我将他的伤口涂好药後开始翻找纱布,「我跟你说这个故事的用意是要你们先想清楚为什麽想这麽做,怎样才可以说服对方──好吧,你们比我聪明,这些你们应该都想过了,但是你们确定目前想的真是自己要的?确定了以後,就只剩下沟通问题了……依我来看,你们父子三人非常欠沟通。我是外人,当然不清楚你们是怎麽回事,可是你们不可以放弃『说出来』这个选项,大吵大闹总好过不吵不闹,因为一旦选择闭嘴就是将自己逼进死路。」
「好了,试着动动看。」我挺满意地看看包紮的成果,不由得想感谢一下老妈过去的训练。国中以前的自己比较不长眼,三天两头就发生撞伤、跌伤之类的五四三,有时老妈处理得烦了,要我学着自己裹伤。
他瞄了一眼我的手,「你自己的还没处理。」
「哎唷,小伤而已啦!你要先烦恼的应该是怎麽跟你哥交代吧?」
话才刚说完,罗大少已经去而复返开门进来了,间隔短得连让我藏医药箱的时间都没有。
惨、惨惨了!桌上还有未处理的残骸跟血迹,他不会误以为我对他的宝贝弟弟施暴吧?
「久等了,我回来……」罗大少瞧见我们一个手包纱布、一个手抱急救箱的风景时安静了下来,眉头连皱也不皱一下,再次展现非常人的镇定风度。
我猜他现在八成在推想这里刚刚发生了什麽事吧!
「回来啦,那我可以交棒了!」罗二少率先露出灿烂的笑容,随意地挥了挥带伤的手,「不要担心,刚才发生一点意外,已经没事了。你们好好玩喔,我先回房做作业了!」
罗大少沉默地目送弟弟离房,接着回头用一种像是无奈的眼神望着我。
「他为难你了?」
「没……没有啊。」他怎麽好像什麽都知道一样?怪可怕的。
他指了指茶几,「那些是海昕打破的不是吗?」
我真的发毛了,「你……你为什麽知道?」
他似乎有点头疼地按着额头,随即到我身旁坐下,将箱子接了过去,开始帮我处理起伤口:「很简单,杯子还留着底盘没有碎成若干块,边缘又带着血迹,加上海昕的伤……若不是他打碎的,难道是你用了超能力?」
我因为再次被他过人的观察力惊吓到,所以没有为他难得一见的幽默感笑出来。
「海昕他……」罗大少似乎想解释什麽,但只说到开头就住口了,他缓缓抬起幽深的眸子,好看的嘴唇拉出一抹极浅的笑,「真抱歉,又给你看笑话了,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见谅。」
这话说得既得体又周全,但也疏远得很,我不是无感的笨蛋。再说了,我又不是他们家的谁,根本无权过问。
「别这麽说,你弟弟他……嗯,只是跟我说些心事而已。」
他上药的动作顿了一下,「什麽心事?」
我不禁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你们不是兄弟吗,为什麽要问我呢?」
他抬起头,客套的笑容不见了,下颚的线条有些紧绷,「不管他说什麽,那些事都跟你没有关系,你完全不必理会。他有时太我行我素,没有顾虑到他人的立场,我代他向你道歉,但你往後真的不用在意他的任何言行。」
如此斩钉截铁的声明,我真的无言以对了。我知道罗大少动怒了,也许他只是气弟弟的草率行事,可是他话里早就强烈透露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涵意,不管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我已经感到心窝彷佛被他狠狠地捅了一刀。没想到看起来越是单纯无害的人,动起手来越是不遗余力。
「我明白了。」我露齿一笑,感谢他为我上药、贴OK绷,顺便问了最近的洗手间的位置,一进去之後就坐在地板上,暂时将自己关在这里冷却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