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艾力後,我经常坐在吧台区,边喝着饮料、听歌或是聊天,有时和李璐搭档的短发吉他女孩也会刚好坐在我旁边。她话特别少,一字千金,难得开口。
「那个弹吉他的萧蕊,你知道的吧?看得出来她是读什麽的吗?」魏娜笑着问我。「是医学,看不出来吧!」
听魏娜这麽一说,我想像她穿着医师服会是什麽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这麽时尚的医师,肯定让医院里面别有一番风情。
萧蕊走出来,李璐上前和她相拥,那女孩一如以往,很沉默。李璐唱歌的时候,萧蕊只是弹着吉他,偶尔才哼个几句。
轮过几首歌,李璐下台往我旁边的位子走来,眼睛望着我,似乎有什麽话要过来跟我说。于培这时喊了我一声,我应了一下,再回头的时候,洪彦成正站在李璐身边和她聊着。
忽然听见不一样的歌声传到耳中,和李璐截然不同的声音。萧蕊独自在台上弹吉他,边弹边唱非常专注。那把白色吉他舞台上很显眼,琴身上的光泽映着餐厅里的灯光,护板上有着别致的花纹。
李璐的声音是饱满的,而萧蕊的声音则简单而轻盈。在台上,她的声音和琴音缠绵,这样的味道却清新、简单。唱到一半,还见她眼睛都闭上了,很是沉醉其中。我忍不住自己的嘴角,无法克制弯了起来。
萧蕊下台以後沉默坐在一边,独自喝着饮料,脸上表情冰冷。她外表的淡然反而让人觉得她是个心事复杂的人。距离近,看见她的轮廓精致,眉宇间藏着一抹忧愁,彷佛背负着沉重的心事。在我们面前,她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像在否认她那一丝丝若隐若现的烦恼。她的那把白色吉他就斜靠在座位旁,镜面涂漆的面板在灯光照射中晶亮晶亮的。
「陈烨?陈烨!」李璐伸手捏了我脸颊。
「嗷!」我叫了声,转身看见李璐对我皱眉。「我、我去外面透透气!」发呆被抓到有点尴尬,想藉着抽菸逃避。我刚站起来,正巧看见萧蕊在李璐身边另一侧站起。
我开门出来时,艾力已经站在门口下一阶的梯级上,正朝着黑夜呼出一口菸。即使他站在下一格梯级,个头还是高出我许多。我靠在门柱边,点了根菸。
「有时候挺羡慕你们这些四处游走的人。」艾力眯起眼。「到处看看,很自由。」
「我这叫流浪,是因为没有归属好呗,东北大爷。」艾力来自天津,说话时卷着舌头,我有时喜欢模仿他的语气,但是因为很不像,经常被他和魏娜嘲笑。
才点起菸,萧蕊走了出来。她朝我和艾力微微点头,仍旧不发一语,於是我起了想和她攀谈的念头。
「嘿,抽菸吗?」我伸手递出摊开的菸盒,银质菸盒反映她身上的颜色。
「谢谢。」她捻走一根BlackDevil。「你的菸盒很别致。」
「客套就免了。」我伸手抓出一颗Zippo,为她点菸。
「萧蕊、老弟,你们继续,我先进去啦!」艾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手插口袋走进门。
「偷看?」菸还没有点着,我看见她偷瞄了我一眼。
「是光明正大。」她哼了一声。
我吊了吊眉毛,她露出不屑理会的表情。她见我傻愣望着她,只是轻轻地摇头。
也许气氛有些奇怪,毕竟彼此还很陌生。我尴尬地朝她笑了笑,抽完自己的菸,就赶紧进屋里了。
才坐下,艾力在吧台内朝我招手,我站起来把上半身往吧台内靠去。
「那妞儿和你说话没有?」他将手附在我耳边问。
「啊?什麽妞不妞的?」我抓了抓头。「你是说萧蕊吗?没讲几句啊!萧蕊就萧蕊嘛,什麽妞。」我一转头就看见在一旁的魏娜因为听见我们的对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说那个东北大爷说话就那样,遇上我这个南方小毛头,要是让我们成天混在一起,肯定闹翻天!我一阵笑,艾力脸红了,魏娜也在吧台内侧捂着嘴笑着。
「陈烨,你还没有读完吗?」洪彦成用食指敲了敲我身前的桌面。
「对呀,还没毕业。」我转头时,眼角余光看见李璐离开位子,萧蕊不知何时进来了。她在离我一个空位远的位子坐下,我们之间隔着李璐的座位。
「哎唷,回来啦。你一根菸可以抽很久?」
「谁跟你?」她的声音还是冷冷淡淡。
「哦?」贴到冷屁股了。
「我自己没菸吗?」她从艾力手里接来JinTonic。之前没见过她喝酒,真是意外。「怎麽了?」她斜眼看我。
「又偷看我?」我吊起眉毛。
「是光明正大!」她微微皱眉。
「没见过你喝酒。」
「现在见着了。」
「嗯,怎麽了?」我露出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情了的表情。「怎麽喝酒了?」
「我只是上班时候不喝,现在下班,可以喝了。」她皱眉,声音透露着像是对我不耐烦。
「那……你肯定不是开车回家了。」我把话题绕出去。
「怎麽?你是想送我?」她又皱眉。
「可以送你到门口,没问题!送你到『乐园』门口,」我拍了拍胸脯。「再给你叫台车!」
「爱耍嘴皮子。」她又露出不屑的眼神。
艾力边清洁着杯子边对萧蕊露出奇怪的微笑。我抬头看见艾力和魏娜对看了一眼,而萧蕊的嘴角比起平时上扬角度大了许多。我冲着萧蕊笑,她也笑了。
「你今天总算比平常多说一些话了。」她没理会我,就这麽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我紧张了,以为我闹她闹过头,把她给惹毛了,赶忙跟了上去。
「怎麽你不去吵李璐,却来吵我干嘛呢?」萧蕊靠着门柱,我看她停下了,乖觉地将菸盒拿出来。
「这叫情不自禁,就想和你多说几句话。」我脸上一阵热,有一点不好意思。像是掩盖自己乱说话的尴尬,我给自己点了菸。
「尽是耍嘴皮子。」她朝着空气呼出一口菸。虽然她嘴巴上调侃我,但我也看见她笑了,她不是那麽冰冷的。
当舞台灯暗下来,打上投射灯时,白色吉他面板很显眼。
继上次对谈,当我站在门侧透气,萧蕊偶而会来陪我抽上一根菸。我们站在路灯照耀的夜色里,嘴里疯言疯语调侃对方。
「你真的看了不像学医的。」明明穿着打扮都像学艺术的,晚上还来音乐餐厅唱歌、弹琴。
「你倒是特别像学艺术的。」她露出狡诘的笑。「一整个就是天马行空的无厘头。」
「说真的,喜欢医学吗?」我话才说出口,就看见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我一直想不懂为什麽会选择了学医。」她皱起眉头。「我想学设计、画画、雕刻,妈妈说,那麽就学医吧。一转眼,我发现自己站在解剖室里,挥刀游走在扭曲的肉体上,同时感觉自己拥有的比大体老师还少。他们失去了生命,但是他们拥有贡献後世的选择。」只是,福马林浇灌过的人体,也让时间变得没有意义。
人生有些事情是不得已的,或者坚持,或者必须委屈自己。她说她选择医学,却怀疑自己或许最擅长的是达成别人希望的事。那个凌乱後的解剖台上,她看见人到最後什麽都没有,仅剩一副皮囊。她开始忘记自己的梦想,也开始忘记自己曾经充满热情的事。可是,她也需要出口,於是来到「乐园」,在数个夜晚轻拥喜爱的音乐。
相较而言,比我大一岁的她,这样的选择或许是所谓的成熟。
她的父母希望她读医,当个公务员。我的母亲和她的父母一样,对子女向来有所期望,也希望我读医或者读法律。原本我以为,我就会开开心心地读医学院,最後当个法医。但是当我说出口,才发现原来在母亲期望中的医学系和我心中的有些差异。
这种事情长大了才明白,口口声声所谓从医救人或是学法律矫正社会,这些都是谎言。其实人们心中只是想着这样的职业在社会地位上比较「高级」,受人尊崇,最重要的是在亲朋好友面前比较有面子。於是,我怀疑起这个社会所真正看见的「价值」到底是什麽?
我改变心意,想读心理、哲学、广告。爸妈各持己见,妈妈只要听见是名校或是跟医学沾上边的都可以考虑,爸爸却不觉得未来的职业和大学的科系有多大的关联性。但是我,连我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麽,我都不知道。这世界向来都是由别人来将他们认为的塞进我们的手里,却从来不会问我们要不要。然而,一旦被问到的时候,看着他们的脸,究竟要什麽呢?却变得难以回答。
但我最後却莫名其妙选择艺术学校,这是第一个为自己做的决定,但是这真的是我自己要的吗?也许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叛逆。当医生没什麽不好,当律师没什麽不好,当商人也没什麽不好。有时候人只是为反而反,真正的目的在哪里,连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医学与艺术也是相通的吧!」至少某个部分的我是这样深信的。
萧蕊眨了眨眼睛,觉得我在讲什麽屁话。
也许这就是为什麽她选择了手术刀,而我却选择了画笔。
用手术刀在肌肤上作画,用画刀在画布上作画,只是媒介不同而已吧。可我的心境是一样的,为了美丽的生命,用双手在生命上作画。或许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是在表达着一种叛逆。我只是希望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触碰生命而已。
我们没有那麽不同,我们根本同样压抑。
曾经想考取酒保执照,贪恋的是站在人群中观望数不完的故事无须负责。想像着自己换上华丽的光芒进入人群之中,戴上一张面具,缓缓吸吐着淡淡的雾气。隔着雾气与来客对话,说着玩笑、醉语,然後和他们一起遗忘最初来到这里的原因。或许直到夜深人静,或是天空边缘开始有了光线,黯淡了身上的光芒,剥下那张面具,卸下一层重量,像个吸血鬼那样,在夜晚欢畅,在白昼安眠。只是,获得了人群中假象的光芒,我也不会快乐。假象,只是假象。只是一个嘲笑而已,嘲笑我们的选择。
萧蕊是多愁善感的双鱼座,我是总在寻求平衡的天秤座,而我们的选择方式却相反过来。她理性地与父母妥协,我却打破了与父母的平衡,再用感性催眠自己反骨的正当性。
医术或是艺术,恐怕都不是我们自己内心最渴求的选择,可是我们又需要些什麽?我不知道。
「假如梦想允许我们天马行空,完全不受约束,你心中有梦想的画面吗?」
「咖啡店……」她望向某个地方,或许就是那个没有束缚的地方。「我想要一间咖啡店。我想在每一个午後,无论阳光或是暴雨,泰然坐在角落,安静看着这个城市发生的故事。一个个身影经过身边,上演不同的戏码。」
「那麽我就在你的咖啡店里弄一个吧台,在里面当个酒保。我们会发现不同的角色总在重复相同的台词,冰冷冷纠结在他们的唇舌,火辣辣烫坏每一个人的耳。」我吐了口菸,转头说。「然後每天都得重覆说着:『先生、小姐,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哦,要不要帮您叫一部车呢?』然後在下一个白昼与黑夜的轮回,早就忘了他们的脸。」
「讲这些都是屁话,不现实。」萧蕊翻了个白眼。
「也许你曾经火红燃烧着,但是讲求现实的这个你已经将颜色褪去,黯淡成了灰色的。」她望向我,眯着眼睛,好像很难将我看清楚。「要开一间咖啡店,你得了解咖啡豆,还得搞定资金来源。」
「然後,後院的花开,任性地绽放又凋谢。」萧蕊边说,嘴角逐渐上扬。「夕阳西斜,客人不多。我在店里忙着,你却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瞪眼即将到期的案件。然後,你搔搔头,对我说:『能不能再给我来杯热拿铁?』」
我望了才刚硬塞给她的现实,望着她拼凑出的咖啡店画面,想像坐在店里是什麽滋味,等着她给我端来一杯热咖啡。
「欸,热拿铁一定还要配一份cheese蛋糕啊。」我忽然一脸认真对她说。
萧蕊笑了,她懂这种彷佛很近却又很远的故事。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希望能在一个安逸的镇上,开一间咖啡馆,每天看着人来人往,让自己用咖啡香烘培自己的生命。
「好,知道了,我会记得你爱喝热咖啡配上cheese蛋糕。」这个美好、可惜不存在的咖啡厅。
「谢谢老板!」我笑了,我想,或许我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