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接下来就是大人的事了。」那是他们那年最後一次见到早河时他所说的话。
「考个好大学,早些做好准备,我还等着你们来做我的帮手呢。」
那时真广似乎嗤笑了声说了些挖苦的话,吉野则露出一贯的微笑点头致意。
「这些日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是个接近盛夏的日子,他们长达半年、交织着魔法与理的不可思议的旅途,在初始之树与绝园之树都消失的五月终旬,画下了句点。
◎◎◎
似乎一切回到了正轨,回到了往常一成不变的日子中。
他们回到了成长的地方。经过半年,在政府低调而迅速的处理与讯息封锁下,街道虽然不复过往的热闹,却也渐渐增添了新的人潮与商家;藉着早河的关系重回学校取得高三生准考资格,熟悉的教室陌生的脸孔,虽然真广在六月初时又请假了一段时间(似乎是继承权和企业的问题),但在七月的期末试验却是不出吉野所料的成为第一(包括全县第一),在学校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果然是不管走到哪都能引起注目的人。吉野默默想着,而他的成绩也在自己的意料之内,处在前段班中一个偏低的名次上,低调的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毕竟也半年没接触课本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这意料中的事却引起真广意料外的不满。
「看个书就行的东西怎麽能考的这麽差啊?」真广翻着考试卷批评道,「才半年就把学过的还给老师,吉野你的智商该不会在面对初始之树时都耗光了吧?」
今天是第一学期的最後一天,放学後的两人拒绝了同学的邀约(大部份是针对真广),来到了平时常待着耗时间的家庭餐厅解决晚餐。熟悉的地方陌生的装潢,和以往相比显得更加轻快的背景音乐,唯一不变的,或许是坐在对面那人一如既往地张扬嘲笑。
吉野没好气地从真广手中抢回考试卷塞进背包,「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天才的,真广。」想到半年後的各种入学考试,吉野叹了口气,略些头疼的烦恼起来。
依照现在的成绩来看,或许也能进入不错的大学就读,但⋯⋯这似乎和早河先生他们所期待的「好大学」有些差距。
「需要这麽苦恼吗?」真广叼着吸管用下颔指了指吉野的背包,红眸带着一贯的高傲,「我教你啊。反正也暑假了,时间多得很。」
吉野怔了怔,「你应该没时间吧?你不是⋯⋯」他转了转手中的饮料杯,表情多了些犹豫的困惑,「你们家的事情处理好了?」
他们现在的法定监护人是锁部左门,吉野的父母在12月时初始之树爆发中丧命,而真广的父母则是更早和爱花一起死於11月的「强盗杀人案」,当时所有新闻头版都是关於不破家的报导,闹得沸沸扬扬。
同时,关於不破家的庞大资产和继承权属与企业的问题也颇受各界关注。
在一切开始失序的前几个月,在真广还未捡到叶风的漂流瓶前,作为不破家的唯一直属继承人,真广握有极大的企业股份与各种房产地产的所有权,所以虽然有他人的觊觎,但这些遗产倒是没有出现多大的纠纷。
但是问题是,第二学期开始没多久,真广便失踪了。而且一消失便是直到今年的五月底才再次回归众人眼前,整整不知所踪了七八个月之久。
可以预料的,在这充足的时间里不破家的财产所有权出现了多大的争议。
「啊,我嫌烦了。」真广勾起嘴角,「说好了那个位置谁想坐就去,我个未成年人才没兴趣也没时间管理那麽大一间企业。」语毕,他忽地露出凶残的笑容,目光凶猛如嗜血的兽。
「但是,挂在我和爱花名下的股份和房地产一个都不许动。」那是带着腥血而斩钉截铁的语气,真广轻蔑的笑了,「父亲的公司也是,就当作是借给他们吧,成年後我会把一切拿回来的。」
「该我的,就是我的。」
吉野不是第一次见到真广这副如王者般傲然张狂的样子,但却每次都会兴起一股似是钦佩又似是惊讶无奈的复杂感觉,最後只能化总为一句感想。
「真不愧是你啊,真广。」
似乎注意到吉野那话中有话的发言,真广轻哼一声收回狂躁的情绪,慵懒的向後靠倚在座位上,「目前有这些就足够了。爱花的东西我不会动的,只是代为保管,谁让我是她哥呢。」
吉野抿了口饮料笑着摇摇头,「世界上大概就只有你会这麽做了,真广,有些让人忌妒啊。」虽是这麽说,但吉野的表情仍如平时般的温和而波澜不惊。
「别转移话题,吉野。」真广睨着他,「明天来我家,帮你补习省得你成绩难看。」他的语气是一如往常的命令口吻。
意外地,吉野獃了半晌才回答真广的话。
「明天不行呢。」
真广挑眉,「为何?有事?已经和叶风有约了?」一连三个问题让吉野忍不住苦笑起来。
「不是,而且为什麽会提到叶风小姐呢?」吉野的笑容略浅了些,翠绿的眸注视着窗外的人来人往,「明天⋯⋯嗯,虽然迟了许久,但⋯⋯明天是我父母的告别式,所以不行呢,真广,抱歉,有机会改天吧。」
那过於平稳如常的语气让真广一瞬间以为是听错了。他望着吉野,却得到对方一个歉意的微笑。
和平时没什麽不同。
「⋯⋯是吗。」真广收回目光,咬着吸管望着窗外的街景,「怎麽不说?」
「为什麽要说?」吉野反问。
也是。
真广呼了口气,似乎感到烦躁的抓了抓头发,「需要安慰你几句吗?」
闻言,吉野望着真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真想像不出你安慰人的样子,真的不了⋯⋯」他顿了顿,「其实⋯⋯没什麽实感,可能是过去太久也可能是经历了这些事情的关系,感觉⋯⋯没有感觉。」
有些云里雾里的话,真广却听懂了。
「要帮忙吗?」他问。
「啊,不用了,程序和布置上都安排好了,明天只要走流程就行了,我自己可以的。」他答,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不过还是谢谢了,真广。明天你要来吗?」
真广望着他,轻哼一声站了起身,「或许吧?既然你明天还要忙,那就改天再约吧,先走了,吉野,掰。」
「嗯,再见。」吉野笑着目送真广离开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中才收回目光,安静的坐在位置上,似是思考明天的安排又似是什麽都没想,等到邻桌已换了第三批客人时才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好意思,请结帐。」吉野把单据放到柜台上,正准备摸出钱包时却听到服务员说不用的声音。「诶?」
「您是16桌的客人是吧?和您一起的另一位先生已经先付过帐了喔。」
吉野十分诧异真广居然就这麽主动地结帐了,平时除了他自己开口说请客外都是各付各的,今天这是⋯⋯?
似乎想到了某个可能,吉野笑了,在灯光下的笑容似乎比平时还多了些温度。
「真是别扭的人。」他这麽说道。
◎◎◎
那是略带灰霾的晴朗天空,一点微风与一点蝉鸣,带来微闷的暑气。
父母的告别式低调而肃穆,仅有几位亲戚和同事前来哀悼祷告。因为没有遗体,整个仪式下来比预想中的还快结束,约莫正午前便结束了整个流程。父母的同事向他表示哀悼之意後便先行离去,亲戚们则聚着简单的吃个斋饭聊了会天,便也於下午二时前离开了吉野家。
似乎有些人向吉野说了些可以接他过去照顾等等的话语,吉野微笑致谢并婉拒,礼貌而得体,那平常平静的神态让一些亲戚们露出不解的哀怒,同时有些毛骨悚然。
怎麽可以这麽无动於衷的样子?
吉野知道那些略责备的眼神中所代表的含义,他也知道自己或多或少都该表现一点哀伤的⋯⋯但是很难啊。不是只有他在这场变化中失去家人,前来哀悼的人也有许多失去自己的至亲或好友,他不过是其中一员而已,更何况⋯⋯
哭泣和哀伤改变不了什麽。这点,他不是最清楚了吗?在两年前爱花死去的时候,他不是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了吗?
什麽都改变不了的。
或许⋯⋯就和叶风小姐说的一样,不能把情绪表现出来的自己真的不太正常吧?
「真是,不管来几次都觉得是个简陋的地方啊。」张扬的声音从後方响起,不用回头都能知道对方是什麽神态什麽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想笑。
吉野回头看着一身黑的真广,有些意外他居然连耳饰都摘了下来。少了金属饰品的他似乎连金发都温驯了不少,这副模样令吉野很不合时宜地在父母遗照面前笑了起来。
「真广,你这样子看起来真温良,是十好青年那一类的呢。」
真广啐了声没有回话,走到吉野身侧向着灵堂过场式的捻香祷告,双手合十默了几秒,最後偏头望着他,「哭吗?」
吉野睁大眼,脱口而出一句他之後回想都觉得挺蠢的发言。
「现在吗?」
真广白了他一眼,自来熟地绕进吉野家中,一会儿拎着一条沾水的毛巾不耐烦地扔给了他,走到人群早已散去的阳台外廊盘腿而坐,背着身看不清神情。
「罗嗦。」
吉野露出困扰的笑容,看着那背影,突然感觉喉咙似卡了东西不上不下的哽着难受。他叹了口气捏着毛巾走到真广身後面着灵堂坐下,不知出於何种想法仔仔细细地把那些鲜花布置摆设灵柩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鬼使神差的,重心一个後仰倒在了真广的背上。
「喂!」身後的人发出口气颇差地不满,「头发很痒啊!」
「抱歉,稍微忍一忍嘛。」吉野毫无歉意地笑着,微仰着头刚好靠在真广的肩膀上,阖眼把毛巾盖在眼前,一片黑的视野,只有背後相贴的温度特别的暖而炙人。
双双无话。耳畔能听见一点蝉鸣,一点风稍过绿树的声音,再远一些能听见一点街坊喧嚣的吵杂声响,但最清晰的,还是那细微却清楚的浅浅呼吸。
真是适合午睡的好天气。真广撑着两人的重量无聊的想到。微风拂过,脖颈的棕发柔软却十分恼人,他报复性地伸手揉乱那头似乎有仔细打理过的脑袋,得到对方一个不咸不淡的抗议。
「别玩了啊,弄乱了怎麽办?」
「反正也结束了,没差。」他答的理所当然。
「也是。」吉野叹息,「你昨晚说要帮我补习的事还算数吗,真广?」
真广收手,「怎麽?今天晚上开始?」
「不了,等会还要整理⋯⋯」吉野的声音略些低喃,似乎昏昏欲睡,「或许明天?对了,真广你的目标志愿是哪里呢?」
真广随口报了个校名科系,虽是那样的随意,但吉野知道这目标肯定是真广所能考虑到的最终决定,由衷的笑了起来,「很适合你。」
「你呢?该不会还没决定吧?」
「是还没⋯⋯」
「嗤,再不快点决定会被老师约谈的啊,吉野,没想法的话就来和我读同样的嘛。」
「请不要讲得这麽轻而易举的好吗,大少爷?你那个目标不是随便就能达到的啊⋯⋯」
两人就这样背贴着背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挖苦与抱怨,衬着远方逐渐紫霞昏黄的天空,似乎又回到了以往什麽事都仍未发生的那个时候。
胡言乱语的直到日落。
「⋯⋯该收拾了。」吉野拿下毛巾撑起身,疵牙的揉着後颈等待头部那沉重的晕眩感消失,望着真广同样站起身扭头转肩的模样勾起了嘴角,「你要留下来用晚餐吗?」
真广嫌弃的皱眉,「我才不想吃中午留下来的食物。」
吉野耸肩,「好吧,随你,那麽後天学校见了。别太常吃垃圾食物,真广。」
「你是老妈子吗?」真广翻了翻白眼,走到庭院外门前手搭上铁栏就要离开时忽然又停下了动作,「⋯⋯喂,吉野。」他转头迎向吉野困惑的目光,翠绿的眸在逆光的外廊上如沉淀千年岁月的深潭,幽静而深邃。
「嗯?」回应他的,是那张一如平时的浅浅笑脸。
一直令人搞不懂究竟在想什麽的表情,令人焦躁。
真广轻哼,「去大学时一起住吧,吉野。」
意料外的话语,吉野研究似的望着发出邀请的他,确定无论从神态或语气都找不到一丝玩笑意外存在时,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理由?」
「不想花时间准备吃的,有你在会方便很多。」真广手放在口袋中露出无赖又不羁的笑容,「那麽就这样决定了,等我找好地方後会告诉你的,吉野,东西早点收拾吧。」
「别这麽擅自做决定啊。」吉野又无力的叹了口气,却见到真广忽地收起所有痞样朝他挑眉勾起一抹冷笑,窒息般的逼迫感瞬间袭来。
「那麽是不愿意?」在夜色中,那双红瞳如狩猎者般紧盯着吉野,似乎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尖锐的能划破任何伪装。
令人战栗。
「⋯⋯没有。」吉野苦笑,放弃了挣扎。一如往常,只要真广决定了什麽,不论他再怎麽劝也绝对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把东西准备好以不变应万变呢。
「打算什麽时候搬?」他问。
「毕业典礼後一个礼拜内,趁暑假会把一些东西运到其他别墅去,你要想的话可以来帮忙。」真广随意说了一个日期。
「我知道了。」吉野揉揉额头盘算着近期的规划,确定没什麽意外後,朝真广弯起淡淡的笑容,「细节之後再谈吧,今天谢谢你来上香,真广。」
真广似乎轻哼一声,道完「学校见」後便扭头迳自踏入了夜色中,背影在那漆黑的夜色中仍显得那样挺傲而霸道。
在世间之理都消失的这种时候,或许只有这个人才能这样坚持的走在自己的「理」上头吧。
【真广就麻烦你多照顾了喔,吉野桑。】
「⋯⋯这真是一项重大的任务啊,爱花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