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上回沈羽梣带我来的山边。我平静地看着车尾灯逐渐消失在视线内,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司机一再追问,唯恐自己成了最後一位瞧见我气息的人。再三保证,他才肯放我於此,又是一阵来回,他才愿意驱车离去。
那质疑的眼神令我都不住怀疑自己。大半夜的,脸上挂着泪痕,又是来到这样偏僻的山脚下。我真的不是来了结的吗?
我不禁失笑。
我是想要结束,但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亦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选的。
逃避从来就不能通向结局,只是将闹剧一再延长。不论是他们眼中的了断,还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回避。
戏曲一再拉长、纠结,将内容复制贴上,前一日答应自己要站起,後一秒瘫倒於地,控诉着自己是无奈,然後重演。
霸占着舞台,流水帐地反覆展演痛苦。
你是无奈。可反覆哭闹,只是让原本据理力争沦为无理取闹。
没有人会接受止不住的泪水和,你的无尽沉沦。
别问公平,世界从来就不曾公平过。
他们不会理会你不值钱的眼泪,亦不会在乎你是否接受那句道歉。
明知如此,你又为什麽高声哭喊着不公,进而哑了嗓子?
我是想要结束。但我想要结束的,是过往回忆的缠身,而非生命。但倘若只有这样一途,我想自己是会选取的。
我摇摇头,甩去脑中荒唐的可能性。那是自己绝对不想踏上的路,无论如何。
不论念头闪过脑中多少次,我都不想如是走上。
你以为那是终结,却是沦落言谈的笑柄,一只下不了戏的小丑。
他们不会历经你心中千回百转,只是痛批你的不负责任和怯懦。
你以为如此便可下戏,却会被弃置於镁光灯下讥讽,甚至将你的亲友推上舞台议论。不论是若淋、沈羽梣的姊姊,还是所有走上此路的人。
即便那些人不曾伸出过手,可那批判声,却比谁都大。
谁赋予的权力?
为什麽该闭嘴的人始终狂妄,不该静默的人始终沉默?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沿着步道向上攀走。
四周一片寂静,脑中的压抑爆开了尖锐。
「梁老爹!」
追打、追骂,恶言相向。他们的不痛不痒,我的撕心裂肺。
「⋯⋯他们用绰号骂我。」
哽咽的哭诉在他们高涨的情绪中,显得苍白可笑。
「神经病。」
我就此粉碎。
「你还记着?」
时光蹉跎,记住,反成了我的错。
「对不起。」
我不懂你是为了什麽而道歉。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时间冲淡了事情看来的严重性,却不曾冲洗去那疼痛。
可你忘了,遗忘的人不在乎。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哭对时机的孩子才有糖吃。
我沿着步道一步步向上,手机打亮了我的脚下,却也仅限於此。眼前一片黑,我却执迷向前。深夜只身入山,即便只是座小山,也绝非明智之举,可失控领着脚步,我想要上爬,想要到达上回两人攀爬的高度,想要一望那开阔,想要遗忘。
我拥着窒息感,废了点劲,总算站上了上回的平台。了望四周,皆是漆黑,只零星几点光点,情绪正式激昂,驱离了本该存在的恐惧。
一屁股坐上了地面,我从张扬着嘴角的弧度,到敛了笑,旁徨自己的所作所为。
铃声响起,打搅了这片寂静,却也赶巧地打乱自己的逐渐下坠。
我看着来电显示半晌,接起了电话。才刚接起,急切的声音便传来,「梁雨若,你在哪里?」
我悠然望向远方,眼底噙上了泪,想任由它溃堤,却怎麽样都无法掉落。
那头的着急染着愤怒,我却是有些慵懒道:「我在你上次带我来的那座山上,上次那个台子上。」
他一愣,「这麽晚了你去那里做什麽?还有刚刚是怎麽一回事?为什麽突然要我对你说加油?你做了什麽?」
「我做了什麽?」我重复了他的问题,陷入了沉默。其实我也不知道。
见我许久不答话,他顿了顿,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凶你的,我只是太着急了。」
我没有回答,握着手机的手无意识加重了力道,心底翻腾更甚。
「梁雨若。」迟疑片刻,他道:「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无声的呐喊,谁也听不见。
泪水翻腾更甚,却依旧不得落下。
良久。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迳自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哭不出来是那麽的让人感到无助。」
「梁——」
我打断了他,「你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
「好。」语毕,电话那头不再发出话语声,只剩放轻了的呼吸声。
我深吸了口气。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外向也内向,文静也疯狂,合群也孤僻⋯⋯她讨厌哭,却总挂着一脸眼泪鼻涕,被人调笑是个爱哭包;喜欢太阳,却也讨厌太阳。听起来好像很莫名其妙,可是人真的可以这麽简单的用二分法去分类吗?」我对着电话那头问道,却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女孩讨厌看男生欺负女生,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正义感,让她站到放生大哭的女生身前,替她们挡住那些胡闹。这曾经是她认为最理所当然、最不矛盾的事,可渐渐地,她开始後悔,开始厌恶自己,开始质问自己为什麽不袖手旁观?
「女孩讨厌异性,在她眼里,他们就是一群长不大的幼稚鬼,总喜欢捉弄女生。她想保护她们,但慢慢地,她发现她们根本就不需要她保护,而她保护的也根本就不是什麽小白。只是一群娇柔造作的假人。把自己装得娇弱,让别人去保护,让别人成为被针对、被攻击的对象。」我生涩地说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故事,从来没有一刻这麽不擅言词。
我这才惊觉,自己逐渐淡忘了缘由,淡忘了故事,只记得那有多痛。
记得,那些人曾深深伤害自己,可最深刻的言语竟不是他们的嘻笑嘲弄,而是母亲的那句话。
「女孩只想做回最初,那个单纯的自己。她讨厌伪装,也不会伪装,可最终,她学会了。她渴望有人能看破面具下的虚假、笑容下的泪痕,却又愤怒自己辛苦撑起的伪装被轻易识破,赤裸地站在他人面前。」我胡乱道,早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只知道很痛、很痛,像是把所有伤口重新扒开,暴露在空气之下。
可痛过,却陷入了恍惚。
我一直以为影响自己最深的是那群人,可此时回首看来,他们是造成了伤痛,可时间出手抚平了。真正撕裂心口的,竟是那轻浅,出自母亲口中的三个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