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的回答,墨海眼中出现了激赏和惊讶,「没想到你会去注意到作品的那一个层面。那麽,这麽多照片你最喜欢哪一张?」
「嗯……每一张都有它们独特的地方,也有它们各自所要传达的事情,实在没办法选出哪一张是我最喜欢的。」我敛了笑,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
伪装,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然而怒气却在胸口横冲直撞,愤怒不断地朝我咆哮,压迫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眼前的人、那张照片以及那段无法消逝的过往。
沈羽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却无法辨认出眼神中的含意,及饱含在其中的情绪。
「嗯。」墨海理解似地点了点头,偏头看像沈羽梣,问道:「那羽梣你呢?你最喜欢哪一个作品?」
「我最喜欢的是《漠》。」听到答案,我震了震,无法言喻。无视於我,沈羽梣只是继续往下说:「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打从第一眼就能感受到照片中无形的压迫。画面中女孩的存在感似乎不高,但仔细去观察,那是一种内敛的感觉。女孩虽说流着泪、低着头,但那只是为了掩藏止不住地泪,即便她低着头、身躯紧紧依偎着墙壁,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但那与身俱来,王者的气势却是不灭的。」
王者?气势?何等的玩笑话?一个连泪水都无法控制的家伙,又凭什麽作为一名王者?一个缩在墙角的家伙,又有什麽气势可言?
「即使她低着头,她的背脊依然挺直。纵使她是害怕的,纵使她是绝望、无助的,但她眼中的自信始终存在,她的傲骨从不曾丧失於那份恐惧中。就是恐惧也无法掩盖她王者的傲气。或许在其他人眼中,甚至是她自己眼中,她并非一名王者,甚至连领导者都称不上。毕竟,一个受人欺凌又流泪的王者,又凭什麽称作王者?然而,往往成为多数人所针对的标靶的人,都是那些愿意挺身而出的人。而所谓的弱者?则往往都是那些沉默的人,漠视一切的人又怎麽会受到牵连呢?」他的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绪,而句尾的苦笑为这段话增添了一份萧瑟。
轻浅的语气,却犹如闯入心中的大浪,狠狠地翻搅着过往,而风浪一波波的打在心的伤口上。那愤怒、不甘随着浪潮,席卷而出,剧烈的疼痛也随之引出。
一种想哭的感觉,却只能将泪往心里吞,然而泪水流经心的伤口,究竟是在洗涤伤口,还是在上头撒盐。
「这张照片不论是拍摄的角度、空间、光影或是聚焦等技巧方面,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从各种层面去剖析都无懈可击,应该是我所见过老师的作品中,最出色的。然……」他突然顿了顿,神色严肃地看着墨海说道:「我无法认同老师你旁观的态度。《漠》,是你亲自取的名字,意思是人性的冷漠和人们的沈默与漠视,然而漠视这件事的人,却是提出人性冷漠的人,老师不觉得有些讽刺吗?」
面对沈羽梣的质问,墨海丝毫不觉得惊讶,只是将眼神投向远方,缓缓说道:「这是我五、六年前的作品,当时阅历的不多,也就少了那份为他人着想的心,也不能说是少了,只是当年的我,看到画面的第一个反应,往往是将其收入我的摄影中,使它永存。我只记得画面的存在仅有一瞬,却忘了自己投身於摄影最初的意义。」
听到这番话,我死死盯着地板,没有看向墨海,只是从话语中听到他对自己满满的失望。
「然而,自从我拍下那张照片,心中总有个疙瘩,心的某处似乎被什麽给紧紧堵塞住。透过镜头所映照出的世界似乎都在啜泣,控诉我的无情。也因为这件事,我发觉自己有许多的不足,决定到世界各地去走走,拓展自己的心、也拓展自己的眼界,这也是为什麽我离开台湾那麽久。」墨海的嘴角溢出一丝苦涩,「我在国外走跳了这麽多年,才终於有了勇气,将这个作品至於他人眼下。」
有什麽好自责的?这不就是这世界的准则吗?要自保,唯有沉默。这不就是你们教我的吗?
「我不能以一句当时还小、不懂事来把责任推乾净,那不是一个理由,我知道。」他的不安,清楚暴露在他微微颤抖的音调中,「但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这个错误。刚到国外的那段日子,我很旁徨,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就像仓皇逃跑那般令人不齿。」
几乎是窒息的,周遭似乎都被阻隔了,只剩下心脏的鼓噪声,和墨海的字句不断传入耳中。
「是的,这个作品几近完美,但在我眼中它是一个错误,大大的错误,它代表了人们的沉默、人性的冷漠、以及我当年的……漠视。」墨海叹了口长气,深深地闭上眼睛,「我选择为了自己的作品,而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受伤害,这是我摄影生涯中最大的污点。我拍了那麽多照片,提醒人们,然而,我却为了提醒人们,而丧失了自我。如果我连自身都无法做到应做的事,又凭什麽去提醒他们呢?」
墨海睁开眼睛,坚定地说:「我贴出这张照片的目的,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也不是为了提醒大家这件迫切的需要关注事,我希望……不,我知道,倘若这个女孩看到这个画面,以她的傲骨,她会来要求我撤下这张照片,我想要向她道歉,同时,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闭嘴。不要再说了,拜托你不要再说了。我才不想要你们的道歉!过去漠视,如今的道歉又有什麽用?除了抚平你心里的自责有什麽用!
你的一句道歉就想打破我多年来生活的重心吗?你的歉疚有什麽意义?我恨了那麽久又是为了什麽?
我不要听你们的道歉!我要你们愧疚一辈子!
你们还不懂吗?你们根本什麽都不明白,却又要装得一副很了解我一样。你们根本不明白那样的心情,再多的同理心,也永远无法明白!
我要你们尝尝那份绝望,尝尝那份痛、那几近窒息的痛!
因为你们根本不懂,根本无法理解那样有多伤人……不,你们不懂的是那样为何伤人?
就这麽,否定了我们的感受。
然而你们又想要去理解?多麽的矛盾、多麽的愚蠢?多麽的,让我想放声大笑。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嘲笑你们。我无力地扯出一抹冷笑,喉间却尽是苦涩。
「羽梣,我知道你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很生气。我也知道我做出这样的事很伤你的心。但时间无法倒转,我也无法去改变这件事曾发生的事实。我不知道我除了道歉还能做什麽?但只要我可以,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我曾对她造成的伤害。」墨海的语气淡淡的,其中却有着不容人质疑的坚定。
你该做的,就是让时间永远掩埋住这段过往。
「愤怒固然是有的,但我想,最应该感到愤怒的不是我,而是当事人,也就是那个女孩。不过我想那声道歉你可以省省了,你想要弥补,但老师你有没有想过,那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听完墨海的自述,沈羽梣的态度平静了许多。
沈羽梣看着墨海,眼神却有意无意地飘向雨若,「对一位王者而言,比起道歉,我想她更希望的,应该是这件事随着时间逐渐被其他人遗忘,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她是想要那声道歉的,我相信。只是她的傲骨使她选择忽略心声,只为保有众人眼中王者应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