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她其实很想停下来。
在偌大寂静的房间里,因疼痛引发的细碎呻吟和喘息显得格外清晰。
像烈火般强烈而深刻,热辣辣的疼,这几乎让她痛得想逃开,但想归想,右手的动作却是一刻也没停,依然重复着机械似的规律节奏,左手腕上的裂口持续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被污染的河水散发着金属的味道,从手腕内侧流泻至手肘。
室内暖黄色的灯光有些过亮了,她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让她只能半眯着眼的原因,又或着纯粹只是冷汗滑进了眼里。
究竟过了多久她不知道,或许短暂的如同闭眼瞬间,或许漫长的如同心脏持续的跳动。
她时常无法正确理解时间的概念,或者其实每个人都不能,只是她特别在意这个问题而已。
事後的工作她总是做得完善且严谨,用温水缓慢的清洗,乾净的湿毛巾轻轻擦去乾涸的血迹,接着用棉花棒沾了些双氧水消毒,触碰的瞬间夹带着些许痛楚,而她只是微微的皱起眉头。
将绷带摺叠到只有食指般粗细,她看着手腕上的伤口,最外圈的皮肤有些翘起,泛着不健康的苍白色,继续往内是樱花般的粉色,而正中间隐隐冒着气泡的地方则带着红酒危险且致命的光彩。
真是糟糕的比喻,她这麽想,包紮完伤口後,她拿起台灯旁的手表戴在上面,将金属扣环扣在最後一格,被勒紧的瞬间她有些担心伤口会不会再次流出血液,但她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个问题,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时针介於二和三的中间,原本就不多的睡眠时间被硬是缩减到了三个小时。
她叹了口气,将手机多设了几个闹钟,音量开到最大,确认一切完好後,关掉了房间的灯。
明显过大的房间突然充斥黑暗,平稳跳动的心脏有种瞬间停止的错觉。
她并不怕黑。
她害怕的是光骤然消逝的瞬间。
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睡眠,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一整天的疲惫和沉重的自我厌恶已经足以让她在两分钟内进入梦乡,就连手腕上的阵阵钝痛也无法阻止铺天盖地的睡意。
这样很好,因为失去意识後她就无法继续胡思乱想。
她闭上眼睛,任凭黑夜带走她残存的理智。
匆匆穿上制服下楼,缺乏足够睡眠让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走进厨房拿出冰箱里事先做好的马铃薯沙拉当早餐,空荡的餐桌上只有她一人沉默地吃着沙拉,寂静的空间内偶尔传出瓷器碰撞的声音。
吃完後她熟练的清洗餐具,还不忘注意时间的瞄了眼手表。
好在今天没有累到爬不起来,否则搭不上公车就只能叫计程车了,计程车送上学在公立学校未免太引人注目。
背起书包,在离开家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从窗子透进屋内,奢华的水晶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复古风的家具透露出家中主人的喜好。
本应该得到赞叹的房屋,在她眼中却格外刺眼。
真是寂寞。
她默默在心中对自己说了一句路上小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家」。
半个小时後她抵达学校,现在是七点十五分,不早也不晚的时间。
走过学务处前的走廊,装作不经意的瞥了眼停放脚车的地方,不出意外的发现那辆红色脚踏车早已停在角落。
走进三年三班的教室,安静的坐到自己的座位,前面绑着马尾的少女转过头,几乎是在她进教室的那一刻就将视线放到她身上。
「作业要自己写喔,心慈」
「我都还没说你就知道啦,别这麽绝情啊,拜托伟大的模范资优生借我数学习作吧!」
看着眼前少女双手合十一脸哀求,彷佛自己不借她就是什麽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抽出书包里的习作的给她,说了句每天都会重复个几次的话。
「以後要自己写喔。」
「我知道啦,会自己写的。」
说的好像真的会一样。
她轻轻转了转手表,外界的刺激总能安抚她阴晴不定的情绪。
「张游君哪去了?」
「厕所吧,或者又被告白缠住了,说真的,就算他长得帅是校草又怎样?他糟糕透顶的个性根本大大扣分嘛,那些女的都瞎了吗?」
林心慈一边飞快的抄着功课一边抱怨吐槽,完全没注意教室一半以上的女生都是张游君的粉丝後援会,在五分钟就七点半了,教室内早就有九成的学生在,而她毫不意外有至少五双眼神看过来,不太友好的那种。
或许就是因为林心慈直白又好懂,她才在班上比较亲近她,单纯如林心慈不会看出她隐约的烦躁,不会察觉到她谎言的拙劣,更不会在「我没事」後面加一句「你真的没事吗?」。
所以即便她时常惹事生非、得罪别人时叫她帮她说话,每天跟她借功课抄,或者叫她跑腿去福利社,她除了感到麻烦以外,什麽都没有抱怨过。
对她而言,以上这些事情交换一个不聪明的「友人」还算值得。
然而,除了「稍微亲近一些」,她跟其他人在她心中都一样。
而这场交易也不是不可以毁约。
坐在第四排的卷发女生是里面眼神最不善的,她恶狠狠地瞪着浑然不觉的林心慈,几乎要站起来走向她,对她破口大骂了。
她飞快的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无声的说了句对不起,恰到好处的放软姿态对吃软不吃硬的周月雯总是十分有效。
她的敌意明显淡了许多,身上的刺也收了起来,周月雯皱了皱眉,她好看的棕色柳眉拧在一起後又渐渐松开,最後瞪了一眼林心慈又转而看向她,似乎是在向她说「你怎麽会跟这种人交朋友」,她笑了笑没有答话,从而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
周月雯,三年三班的班花兼班长,女生小团体的首领,张游君粉丝团的最高领导。
同时,也是跟张游君认识十二年,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班上乃至全校都几度谣传恋人关系,而他们从没否认过,当然也没有承认。
周月雯喜欢张游君,眼睛俐一点的人都能看的出来,包括她,但是张游君是不是喜欢她,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任何疯狂关注他的迷妹,都无法猜测他暧昧不明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爱恋,更不要说周月雯本人了。
没有人知道。
除了她。
铃声响起,原本杂乱的教室逐渐安静下来,站在前方的化学小老师发下考卷,完全无视台下一片哀号。
考试对她来说不是很难,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至今还没出现,只留下书包在桌上的张游君。
早修已经过了一半,她的考卷也写好放在抽屉,拿出第一节的课本开始预习,时不时的会看向门口,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让她稍稍有些气馁和烦躁。
她现在想见他。
因为他是「同类」,这个想法莫名的让人安心。
或许没有人可以看出品学兼优的乖乖女和一脸痞子样的校草有那里相似,但他们自己心里很清楚,他们是一类人。
就像张游君知道她的自残倾向。
她也知道他只是把周月雯当作「自我提醒」一样。。
他仍旧没有出现,直到八点五分的铃声响起,她才看见染了一头浅金发的张游君悄悄从後门走进教室。
说悄悄也不是很正确,因为班上大部分的人几乎立刻看到了他。
考试卷被後面同学收走了,张游君的位置就在她左手边,他坐下来的那一刻立马围上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包括周月雯。
「喂,你今天也太晚了吧?要翘掉早修也不讲一下的。」
吴浩诚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张游君无辜的耸肩,伸手拍了下他桌上的书包,下面还压着今天早修的考卷。
「我书包不是来了吗?让副班长通融一下就好了啦。」
「你还不如直接求班长大人呢,当然是求情不是求爱喔。」
刘雅欣打趣的说,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周月雯推了她一把,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上挑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窘迫。
而张游君依然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回了句「那就拜托你啦月雯」,不意外地看到周月雯悄悄上扬的微笑。
别笑得那麽开心啊,这样做只是把张游君推入更黑暗的深渊罢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跟着一起开心。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努力都无法真正融入人群。
因为他无法回应周月雯不对等的爱。
张游君眼中多了一份失落和绝望,那两种情绪也常常出现在她的身上,所以当他从两个笑闹的同学中间看向她时,她用唇语回应了他。
「一起加油吧」。
他站在黑暗中,她也一样。
没有谁高谁低、爱与不爱、正确或着错误,更没有他们都无法融入的人群,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当然就算孤身一个对他们而言也无所谓,但说不感到寂寞是骗人的。
如果是两个人,至少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不会那麽强烈。
上课的钟声响起,围在张游君身边的人逐渐散去,这让她终於能看清他的脸。
带着棱角的刚硬下巴、淡粉色的薄唇、高挺的鼻子和纯黑的大眼睛,柔软的头发染成金色,原本脸孔轮廓就算深了,这让他更像一个混血儿。
难怪就算是不喜欢张游君的那派人,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帅。
不过更让她离不开视线的,是张游君与她相似的眼神。
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同伴,这是多令人感动的事。
但是在绝望时遇见和她同样绝望的人,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似乎有待商讨。
「你一直看着我。」
他的声音带着慵懒,尾音会微微上挑,像一只刚睡醒的猫,明明是肯定句却被他说得像是疑问句,她没有立刻回答,铅笔在右手拇指指节上转了一圈,半秒後重新回到虎口。
「只是在想什麽时候会好罢了。」
顿时会意到她的意思,张游君瞥了一眼她的左手腕,快速的抿了下唇,正打算说些什麽时,年过四十的数学老师已经走了进来,让他不得不将句子吞回肚里。
班上渐渐安静下来,高三毕竟是即将面临大考的时期,再怎麽爱玩的人也会稍微收敛一点,寂静的教室内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这让他们无法继续交谈下去。
她虽然表现得像在认真听课,但她的心思早就不在课堂上,张游君没说完的话让她有点在意。
虽然说是「同类」,但他们之间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自残倾向就是一个例子,张游君并不赞同她的做法。
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更强调自己格格不入罢了,情感的丧失可能是後天的影响,也可能是先天的残缺,总而言之已经是不可逆的了,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自愿在自己身上增添伤疤根本毫无意义。
但是她不这麽认为,这对她而言是种「自我惩罚」,像是张游君对待周月雯一样。
这是她唯一的赎罪方式。
课连一半都还没上到,乏味的课程让她备感无聊,习惯性的转着笔,想着要不要直接趴着睡觉算了,反正老师也只会认为她昨天读太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乖学生的外表的确能带来不少方便。
眼皮有些沉重,她把课本阖上,清出了一个小空格让她能趴着,果然昨天不该弄到那麽晚啊,她无奈的想。
正当她准备进入梦乡时,有什麽东西突然弹到她右手手肘,掉在桌上,她勉强睁开半只眼看了一下。
是纸条,不用想都知道是隔壁的校草扔来的。
她半撑着身子打开,里头的内容让她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不着痕迹的瞄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将纸条沿着折线折好夹进数学课本里,然後闭上眼睛趴在交叠的双手上。
「放学後老地方见,有个好梦。」
这内容其实太过暧昧不明,但两人都知道这其中根本没有什麽恋爱的情愫在。
如果有的话他们或许就不会觉得这麽痛苦。
朋友间的爱、亲人间的爱、恋人间的爱他们通通没有,唯一的感受到的只有同类间互舔伤口的疼痛。
还真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