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房内,他坐在书桌前,面对着自己的笔电,文书软体上是复制来的「十六字令」的词牌格律:
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
暗自盘算着,他总觉得格外困难。虽说是他给自己的练习,但在没什麽灵感的时候,他还是偶尔会觉得,古人创造这种词牌出来真是折磨人。
寻思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根据最後一段的格律,敲下「游子却归来」五个字。
想是想到了,但前面他就不知道该从何着手了。他既然这麽写,那麽韵脚基本就已经定下了,除此之外,也得想想前面该铺陈怎样的情境,才能来到「游子却归来」。
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多,该睡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关了台灯,阖上电脑萤幕後,躺到床上。脑里没浮出剩下的字句,却想起一阙由他人所填的词:
『星宿随心引路,皓月当空相顾。人道莫踌躇,别後却仍思慕。朝暮,朝暮。常愿与君共处。』
孟晓学长……
不由得连带想起这个名字,而他则在这股幽幽的思念下,阖眼入眠。
在校内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虞霄才邂逅孟晓,这个大了他一届的学长,当时孟晓在散文组得到首奖,而他则紧追在後,得了第二。他也没什麽不甘心,对他来说这是很好的成绩了,自然也不打算为下次的比赛宣战什麽的,领了奖便打算离开。
话虽如此,在他即将走出会场时,一个人上前来叫住了他,便是获得首奖的孟晓。
「等等,你是刚才拿第二的学弟对吧?叫做……虞霄?」
听见声音的同时,虞霄立刻转过头去,随即看见的是刚才上台领了首奖奖状的对方。当初因为紧张所以没怎麽注意,现在才算正式打量起对方。面前的男子看上去身材算得上结实,与一般提到写作,可能想起的文弱书生形象截然不同,肤色和神韵也给人一种阳光的感觉。
他一时不知道该回什麽话──毕竟得到首奖的是个陌生的名字,他自然也没什麽印象──愣了一下,他才慢半拍地回答。
「呃,对,是我,你是……」
「啊,抱歉,可能有点吓到你了,我叫孟晓,现在大三,算是你的学长吧?」
一面说着,孟晓朝他伸出右手,而他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接近本能反应地伸手回握,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要怎样了,面前这个人的出现,对他而言有些太过唐突。
「参赛作品之前有刊出来,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了,你对诗词有兴趣吗?愿不愿意交流一下?」
所幸他还不用问,孟晓就已经迳自说明了来意,而他闻言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己参赛时写的东西,确实是引用了一些诗句。接着在他思考前,就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了声好。
「既然如此,明天下午三点,到图书馆见吧,我会在最角落的位子等你。」
说完,孟晓就这麽转身离去,显得有些匆忙的样子,而他站在原地,脑筋还有点转不过来。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啊。
纵然心中有这种愚蠢的困惑,但他当下还是摸出手机,点开行事历,在明天的行程上头输入:「三点,图书馆,孟晓学长。」
隔天,不打算迟到也无意早到的他,在将近三点时走进图书馆,并很快就看见孟晓如约坐在角落,面前摊放着一本书,还在看见他的同时招了招手,他则微微一笑回应。
拉了对方旁边的椅子坐下後,他卸下背包和围巾,接着瞄了眼桌上的书,看见「花自飘零水自流」。是李清照的词啊。
「你真的来了呢,太好了。」
一见他坐下,孟晓就先是笑着这麽说道,而他则浅笑着回应,不愠不火。
「怎麽?觉得我不会来吗?」
听他这麽说,孟晓不知怎地笑得更乐了,不过还是遵守图书馆内的礼节,没夸张到发出声音。
「没啦,反正就先来讨论吧。」
顺着他的话,虞霄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而和对方讨论起内容。不过也才研究了没多久,孟晓便将书搁到一旁,并看着他发问。
「你既然有兴趣,有没有自己填过词?」
孟晓单手撑着头,用一种饶富兴味的眼神看着他,他总觉得被看得有些窘,当下也回应得莫名心虚。
「有是有……」
「现在有带吗?拿出来讨论一下?」
没等他说完,孟晓便相当殷勤地这麽说。换作是平常,他其实不太给人看自己的创作──何况他才刚认识对方呢──但也许因为对方刚才的讨论已经显示出了深度,他在犹豫片刻後,终於还是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上面是他自己比较中意的一些作品。
「之前填的『浣溪纱』……这个应该还行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摊开其中一页,递到孟晓面前,而後者立刻就读了起来:
「落墨时分月影随,罢时梢上雀翻飞。浮光掠影绕空回。
日暮後归房链字,鸣蝉相伴淡愁随。若能如愿踏云归。」
孟晓盯着那页词句,就这麽看了好半晌,接着嘴角微扬。
「这是关於写作的感想吧?」
听对方如此准确地说出了这首词的意涵,虞霄不由得有些讶异,不过转念一想也觉得不算什麽,毕竟自己写得本来就没有很隐晦。
「嗯……是啊。」
「哈哈,我觉得还不错啊,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嘛……」
孟晓一面故弄玄虚地说着,一面站起身来背上背包,似乎要走了的样子,然而临走前,却用十足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开口。
「『若能如愿与君回』……我应该会这样写吧。」
说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孟晓就这麽转身离去,而他慢了好几拍,才觉得应该要叫住对方的。
话虽如此,人未留下,对方所说的字句却被他深深记下了。
「若能如愿与君回」……
不用多想他也知道,这和前面的句子似乎没什麽连贯性。换句话说,如果说这是个暗示的话……
思及此他连忙抛开这不切实际的妄想。自己在想什麽啊,就算孟晓学长真的是个不错的人,他也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啊。
然而,他的目光下意识瞥向自己册子上的词句,并在过了好一会之後,才将最後一句,改成了「与君回」。
在那之後,两人每隔几天都会像这样,相约在图书馆讨论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讨论之余也闲聊了不少,这让虞霄额外知道了不少,比方说他为什麽对这个大他一届的学长全无印象,因为他们甚至不是同科系,待的校舍也相距甚远。
而有些时候,虞霄会觉得跟对方待在一起有点不妙……多半是因为对方的眼神太过真切,彷佛轻而易举就能看见他的内心深处……然後就顺势,看穿他心中暗藏的情愫。
至於最後将他击溃的,则是某个黄昏,来到他房间的信。
内文是孟晓的笔迹──两个人互相讨论作品,大致上也熟知了对方的字──前面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嘘寒问暖或是闲聊,照样能稍微看出藏不住的文采,然而最後,前後丝毫没有交代,就这麽附上了另一张写了词句的纸,上方写了自填的「忆江南」:
「初相识,於暮色将归。总叹无从明己意,常於晨梦盼君随。能否与吾归?」
他重复看着这首词,直到看了第三次,浑身终於承受不住庞大的感情洪流而颤抖起来。
他的意思……难道是……
甚至还来不及深入地思考下去,他就已经焦急地坐到书桌前,一坐就坐到入夜,接着不顾天色已暗,就这麽冲出房门,辗转来到对方宿舍的门前,用力按了好几下电铃。
「嗯?是虞霄啊,怎麽了?」
前来应门的孟晓大大方方地笑着,像是完全不知道他的来意,也不知道是以为虞霄没看到信才来,还是演得太好了。
「这……我来送这个……」
虞霄支支吾吾地说着,并鼓起全身的勇气似地,朝面前的人递出一张纸,那是他方才在书桌前苦思良久的,作为回应的「忆江南」:
「曾书梦,独望月盈亏。未有知音相砥砺,惟君双目入心扉。终有醉无回。」
孟晓接过後静静看了几秒,短到让人怀疑是否能理解词句的意义,随即对他深深一笑,接着伸出手,在阴暗的门前相拥。
「那就,同醉一回。」
两人的恋情,总是让虞霄想到「但愿长醉不愿醒」这句诗,对他而言,也许再没有什麽,能比现在这样与一个志同道合的对象相爱,并双双浸淫於文学中更幸福的事了。
尤其当他总是想到,对方真挚的眼神,和华美又兼具真心的情话,必然是属於他的,必然是由他独享……
对他而言,这一切都美得像一场梦。
偏偏,梦总是会醒的,而且醒得突如其来,彷佛那些真的只是不曾存在的泡影。
比方说,就在某天,没有任何消息,孟晓就这麽从他身边消失了,音讯全无。
他本来顶多只觉得有些疑惑,然而在接连没见到对方身影後的第三天,他也不由得开始担心了,话虽如此,却联络不到对方。对方该会在的教室、房间都找不到人,甚至电话也打不通。知道这点时,他真的不由自主被吓到了。
彷佛,孟晓刻意想要避开他……似的。
他一瞬间有了这样的想法,然而无论如何都不敢承认,或者说,是不愿承认吧。
不愿死心,他在对方失去音讯之後的一周,又去了孟晓的房间一次,依然没见到对方,房里只有孟晓的室友。
「啊,是那个学弟……有什麽事吗?」
由於孟晓早就带自己来过几次,这名室友也对他不怎麽陌生,而自己也就不怎麽避讳地说了来意。
「那个……孟晓学长去了哪吗?」
一听他这麽问,那室友立刻露出讶异的神情,像是不解於他为什麽会问。
「我以为孟晓有告诉你……他要转去其他大学了,应该……不会回来吧。」
在那之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离开的,总之他踏着失魂落魄的步伐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缺损的月光。
为什麽……孟晓没有告诉他呢?
他心中有无数种猜想,然而这些猜想,没有人能够替他证实。
回想了下先前是否有什麽徵兆,他也只想起上一次见面时,孟晓给他看了另一首词,只有这一次,孟晓显得比以往要来得慎重:
「星宿随心引路,皓月当空观吾。人道莫踌躇,别後却仍思慕。朝暮,朝暮。常愿与君共处。」
就这麽看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笑笑地开口。
「我觉得很好,很喜欢。」
听他这麽说,孟晓也忍不住笑了,接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学长对学弟常有的关怀,却又带着恋人独有的呵护。
「很喜欢的话,就送你吧。」
「嗯?」
对方的话令他有些疑惑,然而孟晓彷佛没听见,只是看了眼时间,又再度站起身来。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要走罗。」
说完,孟晓挥着手,就这麽离开角落的这个座位。
他这才想到,对方没有说「再见」。
独自在黑暗的房里想着这些,他觉得眼角有些酸涩,却哭不出来。
孟晓离开了学校,却也暂时还没新的大学报到,而是先回家,和熟悉的家人住了几天,这几天他却总是心神不宁。
自己是为了应家中的期待、为了所谓「更好的将来」才打算转校的,为此,他必须放下自己对虞霄的感情,不能被情感牵绊住,何况,这还是家人必定不会允许的恋情……
话虽如此,这几天他非但无法好好整理情绪,反而还不断想到对方。
除此之外,还想起了对方的词。
『终有醉无回。』
自己,始终不是能跟对方一同长醉的对象。
因为,他必然要醒的。
但……
窗外,月光被树影揉碎,如同他骚乱不息的心。
自从孟晓消失後已经过了十天,对虞霄而言,却彷佛是十个月,甚至十年的寂寞。
……你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常会望着空无一人的景色这麽想。对方离去後,那阙「十六字令」则依旧只有「游子却归来」这五个字。
游子却归来,他的情人,却不会回来了。
话虽如此,他仍每天都到图书馆,待在最角落的位子研读书籍,彷佛这麽做,就真的能等到对方。
今天,他也坐了一整天,直到图书馆闭馆为止。孟晓依旧没来。
算了……回去吧……
想着,他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打开门看见微光时,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关电脑,而後,他才更意外地发现,未开灯的室内除了室友外,还坐着另一个人。
那个,他永远都不可能错认的人。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接着对他粲然一笑,从来不曾改变的笑容。
「虞霄,我回来了。」
他几乎没听见自己的背包落地的声音,只听见面前的孟晓对他这麽说,而自己则义无反顾地奔上前去,紧紧拥住坐在书桌前的对方。
「你……为什麽又回来了……」
有些哽咽地问着,明明自己当下最在意的已不是这些,他仍下意识地这麽问,而孟晓凑到他的耳边,像在说一个秘密似地说着。
「因为,我还是想和你醉一回啊。」
他说。而摆在两人身旁的电脑萤幕上,原先那首「十六字令」,已经被填得完整:
「哀。碎梦云烟化雾霾。风掀影,游子却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