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间的图书馆，没几个人在走动，寥寥无几的数人多半都是午餐时吃得快，之後就无所事事的来这里闲晃。若是无视於他们百般聊赖的神情，想像成是几个人在满架的书中悠哉地穿梭，而此时在穹顶的毒辣阳光被挡在室外，遂把每一扇窗染成灿金色，这样想倒也不失其文艺气息。
白日梦至此也差不多该作完了，他又把心思转回手上的工作，一一捧起推车上的书，确认编号後再一一归位。
说真的，他自己其实也觉得这工作挺无趣的，毕竟他也不是真的喜欢看书什麽的，做这个只是为了打发睡不着的午休时间。
继续替书本归位，他转身时却不由得一顿，只因有个戴眼镜的娇小身影挡在面前，手中还抱着一本书，看得出神。
他正打算委婉地叫对方借过，不过看了第二眼，他辨认出那是个熟人，因而上前拍了下对方的肩。
「永浩？」
那人被叫到後，似乎因为被打断而显得讶异，不过因为看见的是熟人因而没什麽不悦的反应，反倒挺爽朗地露出微笑。
「啊，好久不见，培毅。」
作为分班前的同学，他们已经整整一个暑假没有见到面了，而他倒挺意外会在这种时候遇见对方。他也知道永浩有多爱看书，可是自己从没有在工作的期间遇见过对方，因此他忍不住好奇。
「你怎麽会这时候来？」
一面听他问，永浩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过那头黑发仍然肆无忌惮的乱着。
「换班了就没人陪我聊天，就乾脆上来看书啊，倒是你呢？」
对这个反问，培毅的回答是举起手上的两本书，以及自己颈上挂的志工证明，永浩立刻会意，并感到有趣地轻笑出声。
「你来当志工啊？不是都不爱看书的吗？」
这话倒是说的没错，而反正也早就被问过不少次了，他也不介意地回答一成不变的答案。
「反正不想午休，就乾脆来打发时间。」
闻言，永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过还是故作遗憾地摇摇头。
「我说啊，你也多看点书吧，其实挺有意思的。」
说着永浩便往书柜一指，他顺着看去，一字排开全是文学书，有的还是被编进课本里那种，那是他没兴趣也不打算感兴趣的书种。与其花时间研究这些，他还情愿去翻他的漫画。
「不了，这种东西光课本上的就看不完了。」
虽然本身热衷於读书，不过永浩对於他的发言也没什麽不满，毕竟他从来不是那种会想把想法硬塞给别人的那种人，当下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而後手里抱了三本书，就这麽往柜台走去。
「看你吧，想看的时候找我，我可以推荐。」
没有道别，永浩借完书之後就迳自离开了。他一直目送到那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而後将视线转到架上，并顺手抽了一本，印象中是永浩曾借过的书，书名是《绝美》，看了一两页後就又放回架上。
这种东西，怎麽会有人有兴趣呢？
看着陈旧的封面，他对此感到不得其解。
令培毅意外的是，在那之後的每一次午餐时间，他总会在图书馆看见对方的身影，不同之处顶多是哪一个书架的哪一个位置，甚至比当志工的他还早出现。
「你是不是没吃午餐啊？」
他常用这句话问对方，几乎成了一句招呼语，而永浩每次都对此感到哭笑不得。
「你怎麽每次都这样问啊？」
当然，他不用问也知道，永浩不会无聊到故意不吃午餐，只是以前同班的时候，他看对方也总是慢慢地吃。
……是不是为了找自己聊天，才故意吃那麽快呢？
他的脑中闪过这样的猜想，不过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太多而摇了摇头。
平时多半都是由他带动话题，此刻他不说话，永浩便默默拿了本书来看，他则无意识地盯着对方发楞。皮肤晒得有点黑，不过并不影响脸孔不错看的事实；头发跟昨天相比稍微整齐了点，也许来之前有更仔细整理过了吧；除此之外，眼皮底下似乎又更暗了些，他真的有好好睡觉吗……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正思考着这些，直到永浩突然举起手上的书，把自己的整张脸遮了起来，好半晌才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啊？」
听见对方笑着这麽问，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因而焦急地想解释。
「不、不是，我……」
不等他说完，钟声便猛然响起，永浩於是流畅地把书放回架上，并在离开前，伸手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
「那我走啦，明天见。」
他愣愣地望着对方轻快到近乎奔跑的步伐，直到看不见了，还有好一段时间移不开视线。
他合理怀疑，刚才对方一定捶错地方了。
……要不然，为什麽心跳会突然加速呢？
之後永浩仍然每天都来，要不是看书就是陪他扯一堆天南地北的东西，感觉上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实际上也的确没有任何改变，不同的只有他看对方的眼神。
「你为什麽那麽喜欢看书呢？」
他有些好奇地问了。这段期间，他为了理解对方的想法试着看了其中几本，不过从来没办法成功看完任何一章，或任何一篇。
「为什麽吗……」
永浩把手上的书阖起，右手食指微曲抵着下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而在略作沉吟後，他才做出回答。
「因为现实有时很烦啊，可以的话挺想一直躲在文学的怀抱里，而且……」
正当培毅还在对「文学的怀抱」感到难以想像时，永浩便说了下去。
「有时候，文字是可以对号入座的。」
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时，钟声再度响起，离去前，永浩把手里的书塞到他怀里，还是暖的。
他看了看手中靛蓝色的书，用相当小的字体写着书名《比海还深的地方》，除此之外，上面还附了一张便条，似乎是永浩的字迹。
『第六十五页，第十三到十五行。』
看着这行没头没尾的讯息，他蹙着眉把书本翻开。是一本诗集，而六十五页是一首叫做〈明天〉的诗。
他不打算读这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於是他只是看向对方标明的行数，上面这麽写着：
『我们一起出去逛街吗
牵着手，甩来甩去的
让彼此承担彼此的开心』
……嗯？
他把这一小段重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还是不由得纳闷。
……这不会是要约会的意思吧？
虽然这麽想，但他其实不怎麽相信的。他的心意一定只有他自己知道才是，至少他不认为自己有表露出来，但……
他顿时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永浩用书遮住了自己的神情，那难道是……
默默地想着这些，他总觉得感受到了某种，心意相通的默契。
当晚，他回到家，犹豫了许久後才传出讯息。通讯软体的色调之轻，彷佛能把所有沉重的情绪都用轻盈包装起。
『我喜欢你。』
两个人交往後其实也没太大的变化，因为平时都各自待在教室，两个人的住处又相距甚远，因此暂且也还不曾约会什麽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差异，那就是他每次走进图书馆，找到永浩後，对方总会扑上来抱住他。
「喂、喂……这样很难为情啊。」
不得不说，他总是因为对方的这个举动感到有些尴尬，何况馆内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永浩总是不管他说的这些，只是迳自抱紧自己，模样看起来相当享受。
「有什麽关系嘛，好不容易有人可以给我抱了……」
一边这麽说，永浩一边舒服地眯起眼，培毅自然拗不过他，只好顺着对方去，并伸手抚了抚对方的头。至少作为一个恋人，他觉得做这些算是应该的。
永浩总是用一种不忍释手的神情抱着他。而每次这样抱着对方，他总觉得永浩彷佛是无声地倾诉着什麽，透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变得轻盈些，因此每次抱完他离开，他的笑容总比平时看去更有朝气些。
「谢谢。」
而後，临走前，永浩会用一种极度诚恳的语气向他道谢，他其实也不确定对方是在谢什麽，不过他很乐於接受。
「别客气……随时都可以的。」
这句话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直到看见永浩脸上闪过一抹得逞的神情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什麽。
「那就这麽说定啦，我走罗！」
永浩挥了挥手就走掉了，手里甚至还拿着书。他眼中的永浩始终就是这麽可爱的感觉，看上去没沾染过任何一丝抑郁。
他以为是这样，但他错了。
之前永浩早给过他提示，他不懂。如今，他必须亲自体会。
那是在夏天中难得的阴天，室外大雨倾盆，不过人在图书馆里自然不用顾及那些，而他又照例走到永浩身旁，轻拍对方的肩。
「永浩，我……」
话音未尽，永浩猛地看向他，眼神中丝毫没有常见的那种光彩，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悲伤。
永浩的手一垂，原先拿着的书就这麽落至地面。培毅从来没看过对方会这麽做，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被紧紧抱住。
而这次，永浩把头埋进他的胸中，并痛哭失声。
「永浩？你怎麽了？」
从未见过的情况让他不由得慌了，然而不管他怎麽追问，永浩都不给他任何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哭。
一直哭到午休结束，该是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了，永浩硬是从他身上抽开身，并用力的把自己脸上的泪水尽数抹去，离开前，非常慎重地看着他。
「……对不起。」
培毅甚至来不及抓住对方，探问那是什麽意思，只见对方奔走的身影消失。
那是他的双眼所见到，最後一道最为悲伤的风景。
他走回书架间，把对方刚才掉落的书本捡起，还是上次那本靛色封面的诗集，里头夹着一枚对方遗落的书签，仍标记着上次让他看的那首诗。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把一首诗读完，甚至借了回家。
回到家後，他思索着要怎麽问对方这件事，又开始下意识在手机前渡步，直到它自己响了起来，萤幕上亮起讯息框。
来自永浩。
他一把将讯息点开，实际上有点长，但他无论如何都得认真的读。
『对不起，真的，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我以前曾经喜欢过另一个人，两个人只隔着萤幕，那种可悲至极的爱情，然而互相都彻底依赖，最後自然走不长久，在那之後，我的心狠狠地碎了。
於是，我再也不敢爱人。
即便如此，我一直都渴望那时候得不到的拥抱。
所以才会一直抱你的，我知道也许有点为难你了，我也只能现在在这里道歉。
我喜欢你，真的。
但是，我也许早就不敢再喜欢任何人了。
谢谢你这段期间给了我这麽多，甚至是我一直得不到的。
然後，对不起，以後不要再见吧。』
他盯着这则讯息发呆，一直到画面自行暗下来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
……就这样结束了？
他默默走到床边，抓起上面的一本书，正是那本《比海还深的地方》，永浩曾经交到他手里的书，却感觉早已失了余温。
他的泪滴落在深蓝的封面上，彷佛没有颜色。
－
隔天，永浩独自到了学校，脸上仍然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彷佛一切都不曾改变。无所谓，反正同班的人本来就什麽都不知道。
「啊，永浩，有个人说有礼物要送你。」
一个还不太熟的同学往他的桌上指了指，上方平躺着一个牛皮纸袋。一般书店用来装书的那种，而他疑惑的看了下，随即将之打开。
在看见深邃如海的蓝色时，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什麽。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培毅。即使他都那麽说了，对方却还……这麽想的同时，他发现里面放了张字条，抽出来一看，上方仿照着他的做法，写下了页数与行数。
『第六十五页，最後三行。』
他不由得顿了下。六十五页，跟他之前所指定的页数一样，也就是说是同一首诗吗？
有些心情复杂的翻了开来，只见〈明天〉的结尾，如是写着：
『我们还有明天吗，我们
还能够看到彼此
轻轻地笑着像是什麽都没发生吗』
他静静地看着，接着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哭了。
……对不起，没有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