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一道微弱的光亮从没有窗帘遮掩的窗户玻璃,清清澈撤的洒进来,佳颖动了动眼,「啊!终於天亮了!」她在心底轻呼,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她一直在半梦半醒间睡睡醒醒,坐起身,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到浴室想洗把脸,却见镜子中的自己,比昨夜更加丑陋狼狈,脸上的指痕非但没有消褪,反而更深更红,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狠狠张扬着羞辱的印记,而受伤的眼角则开始泛青。
「好丑!怎麽见人?」佳颖望着镜中的自己,暗暗心惊,脸上的伤这麽明显,一时半刻只怕无法消去,要怎麽回台北?
但转念想想,不能见人又如何?总比留在这里遭受屈辱来得强,先回台北吧!好歹要找个地方容身。但是,学校宿舍在寒假是不开放的,如果,真的如果,连严廷皓都没办法收容自己的话,也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她背起背包,将门上锁,置身在天微亮的台中街头,灰灰的天色,像极了她心中的阴霾,她往客运站走去,买了最早一班客运车票,售票小姐用好奇探询的眼光上下打量她,佳颖尽可能地把头压低,让长发批泄,企图掩饰脸上难堪的伤痕。
大年初一清早,往台北的客运上,只有寥寥数人,佳颖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冷漠的望着窗外,陆陆续续上来几个背着大行李的旅人,各自占据一方,或许他们都是要返乡过节的游子吧!「只有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想到这,佳颖不愿再多想,索性闭上眼,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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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志勳,一早拎了个小包,走在四周都是稻田的产业道路上,踽踽独行,一步一步思忖,到底造了甚麽孽,人生走到这步田地?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拂,向志勳拉紧身上的薄外套,悬悬念念着向佳颖,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老天爷保佑佳颖可以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向志勳眯起眼睛,远望天边,天空泛着浅浅的鱼肚白,空气冷冽直窜脑门,他脑袋里却只回旋着一个问题:到底昨天晚上发生什麽事?居然让刘秀妹赶走了他的宝贝女儿?怎麽会有这麽狠心的母亲?向志勳边走边叹气,遥遥长路,是他走了10来年的回家路,但是,他却是这麽的不想回去,在这大年初一的早晨。
回想起那一年,真是一场错误,那一年,向志勳42岁,离开老家安徽已有23个年头,本来抱着很快就要回家的希望,始终没有在台湾落脚的打算,自己一个人简简单单的军旅生活,一人饱全家饱的日子,无牵无挂,也颇惬意。直到23个春夏寒暑匆匆过去,向志勳身边的同袍们接二连三投入家庭,只有向志勳依旧孤家寡人,看着同袍们养育孩子辛苦却又幸福的模样,他终究挡不住寂寞,兴起了想成家的念头,渴望有个家,有个女人,有个孩子,人生有个寄托。
向志勳找了媒婆,媒婆介绍了刘秀妹,第一次和刘秀妹约见面,是在当时台中很夯的冰果店里,只见刘秀妹,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一双有着深深双眼皮的大眼睛,虽然不是绝代的美艳,却也颇有几分姿色,乾乾净净的容颜,虽然刘秀妹说自己没有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她举手投足之间却不见粗鄙,反而是谦恭有礼,知所进退。国语虽然不甚标准,但也能说个几句,可以简单沟通。
只见她客客气气的介绍着身边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约莫是小学的年纪,两个孩子乖巧静默的立在一旁,眼里有着怯生生的神色。
「向先生,这是我跟前夫生的两个小孩,我前夫很早就过世了,留下我一个女人,要养两个小孩,我真的很可怜。」刘秀妹一边说着,一边拍着小男孩的肩膀,小男孩不安的扭动了一下。
「因为他们是可怜的没有爸爸的小孩,以後,我也希望可以带在身边。」刘秀妹语带哽咽,低下头。
「喔,这样啊!」向志勳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小孩,假如自己娶了刘香妹,立刻就成为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一点倒是向志勳始料未及的。
「秀妹真的很命苦,但是她很坚强,你不要看她这样,好像柔柔弱弱,她为了抚养小孩,一个女人家都在工地里挑砖头,拌水泥,做苦工赚钱,比男人还强。」媒婆对着向志勳,讲述着刘秀妹的坎坷命运。
「秀妹啊,我们这位向先生是少校,也是营队里的辅导长,官位很高,薪水也高,人很正派,又斯文,又没有坏习惯,嫁给他啊!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媒婆拍着秀妹的手背,秀妹只是低着头,露出一脸苦笑。
再约出来,第二次面见面时,向志勳大大方方的拥抱了刘秀妹的一对子女,两个孩子怯生生的被拥着,秀妹鼓励他们应该改口,他们顺着秀妹的要求,胆怯乖巧的叫了声:「爸爸。」
就这样,向志勳成了两个拖油瓶的爸爸,不,正确来说,刘香妹一共有4个孩子,分别是19岁的谢忠博、18岁的谢红樱、11岁的谢敏德和7岁的谢瑀真。
刘秀妹告诉向志勳,那两个大的,19岁的忠博已经会自己谋生,自力更生了。而18岁的红樱,她会尽快找个对象把她嫁掉。这样向志勳就不用为这两个大的孩子负责,也不需要照料他们。只需要负责养她和年幼的敏德以及瑀真就可以。向志勳心中盘算,这样也说得过去,以自己的官阶和薪水,养两个孩子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满心欢喜地订下婚事。
婚後的日子,刘秀妹也算尽心於家务,她有某种程度的洁癖,整天擦擦洗洗,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家里的摆设整齐有致,衣服也是摺得方方正正,容不下一点瑕疵。而且烧得一手好菜,让向志勳一度有幸福的错觉,但是,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渐渐的发现事情不对劲。
刘秀妹的情绪有问题。她无法克制,无法管理自己的情绪,常常为了一点小事暴跳如雷。而且心胸极其狭隘,完全容不得人。他记得有一次,刘香妹一脸得意的回到家里,告诉向志勳,她今天在公车上打了一个孕妇耳光,还把那个孕妇推倒在地上,临走还踹了她几脚,孕妇还苦苦求饶。向志勳听得一脸惊恐,下巴都要掉下来。但是刘秀妹却是得意洋洋,那神色,那口气尽是占上风的意气风发。
「你还是不是人啊?人家是孕妇啊!」向志勳冷不防的脱口而出。
「孕妇又怎样?有本事她来打我啊?嚣张个屁,她是孕妇我怕她喔,我偏偏不让她坐,我还揍她,又怎样?」秀妹两手交环胸前,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逼近向志勳。
「不可理喻,做人要有点爱心!」向志勳听不下去,回了嘴。
「你踏妈的,说谁没爱心?你踏妈的,你最有爱心,你这死外省!干X娘!」刘秀妹火气一来,大爆粗口,对着向志勳就是一阵不客气的拳打脚踢。
人高马大的向志勳一时没回过神,吃了刘秀妹的几个拳头,向志勳来不及动怒,却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太震惊了,看看眼前这个女人发起怒来跟疯子简直没两样,那张狂的表情,那爆烈的眼神,那一口不绝於耳的三字经。
向志勳吓坏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他是军人出身,怎样血腥激烈的战争他都见过,但是,他没有见过发疯一样歇斯底里的女人。向志勳打算逃走,他大可以收拾行李逃回部队去。
「你干甚麽你?你疯了吗?」他一把推开纠缠不清,秽言不断的刘秀妹。
「你才是疯子,你这个死外省,我根本不想嫁给你。死外省最无情。」刘秀妹不甘示弱的扯开喉咙,大吵大闹。
「没办法活了,你这是疯了!」向志勳卷起袖子,才扬起手想给她一巴掌,手臂却被一双小小的手拉住。
「爸爸,不要,不要打妈妈。」谢敏德拉着他的手,哭泣着,哀求着。
向志勳放下了手,转头看着敏德,只见瑀真也躲在敏德背後哭红了眼。
「唉!你这是干什麽?不要再吵了!小孩子都被你吓坏了!」向志勳垂着手,抛下哭闹无度的刘秀妹,迳自无言的走向院子,望着远方,叹着气。
「爸爸,你不要生气,妈妈是脾气不好。你千万不要,不要我们!」谢敏德默默的跟了出来,悄悄的走近向志勳身边,小小声的哀求着。
「敏德,你们跟爸爸一样可怜啊!」向志勳揽着敏德小小的肩膀,两人无言以对,彼此都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可以说。
回首往事历历,那都是20年前,佳颖出生前的事啦!回想起过去,不堪的记忆一幕又一幕,铺天盖地而来,向志勳感叹着自己竟也这样一路忍了20年,这20年来,刘秀妹的状况没有好转,只有变本加厉,现在,居然连他的宝贝女儿,都被她在除夕夜赶走了,这未来日子要怎麽过呢?他也不过就一个晚上不在家,竟然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向志勳退伍之後在成衣工厂当守卫,二班制,跟另一个军中的同袍轮值,一天睡工厂,一天回家睡。偏偏昨天自己在工厂,守卫室的房间里,只有小小的一张床,实在不方便收留佳颖。也不知佳颖是不是有地方去?向志勳自怨自艾着,这一路走着,想着,那熟悉的眷村招牌,跃然在眼前,家就在不远处,可那样的一个家,真的算是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