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谎言
房间里一片沉静,只有时钟微微发出齿轮转动的声响,在静谧的空间中显得特别清晰。
时针指着数字五。黎子泓瞥了眼时间,自书桌前站起身,稍微伸展身体,走至窗边拉开单色调的窗帘。
蒙蒙亮光洒进室内,然而仍比不过书桌上那盏明亮的台灯。
快要天亮了。
……他又不小心看公文看了整夜。
最近事情特别多,黎子泓已经有三天没有躺到床上好好睡觉了。
稍微整理下公文,望着平整几乎毫无皱摺的床铺,他叹了口气。
他决定还是趴在桌面休息就好,以免一睡不醒。
毕竟,两三个小时之後又得上工。
就这样,他闭上眼,跌入深沉的睡眠中。
*
再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刺眼的阳光从他忘记拉上窗帘的玻璃窗照射进来,而吵杂的手机铃声毫不留情地将他叫醒。
七点整。
他摸索着将手机抓过来,毫不意外萤幕的来电显示是自己那多年的损友。
「喂。」
「哈罗,我最敬爱的前室友,看看窗外,今天又是个美好的早晨,阳光灿烂、微风徐徐,是个适合度假的好日子……」
黎子泓面不改色地听完对方一连串的废话,慢条斯理地回道,「我没空。」
「欸,干嘛这样,我都还没说要做什麽,怎麽就拒绝了呢?」严司悻悻然地说,「不过我也知道你大概没空啦,我牺牲了美好宝贵的假期,帮学弟代班,所以你等一下还是会看到我,怎麽样?我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行为,有没有很感动?」
闻言,黎子泓倒是皱起眉头。
「你有假干嘛不休息?」
「唉,我怎麽能抛下老大跟你在这边辛苦工作,自己跑去找乐子呢?」严司顿了下,才说,「今天早上有人报案,眷村那边有具男屍,老大他们已经先过去了。」
……像这种重要的事情,不是应该先讲吗?
揉了揉眉间,黎子泓有点无奈。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
「这种程度的,至少两天以上,」严司就各方面观察之後下了结论,拍掉手上的泥土,示意其他人可以将屍体从草丛中抬出来,「没有外伤,嘴边有泡沫的痕迹,很有可能是中毒……回去做过毒物检测之後才晓得。」
「附近没看到什麽可疑的药品或食物。」虞夏将现场绕过一圈之後,皱着眉说道。
「嗯,所以这里满有可能只是弃屍地点,不是第一现场,」关於这无疑是让员警们工作量倍增的事实,严司故作同情地叹口气,很顺地将手肘搁在来人的肩膀上,「你说是吧黎大检察官。」
拍掉对方的手,才刚掌握状况的黎子泓看向虞夏,「死者身上有可以辨认身分的证件吗?」
虞夏摇摇头,有些烦躁,「没有皮夹或钱包什麽的,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让人莫名其妙的句子。」
正想开口问是什麽句子的黎子泓,却被扛着担架搬动屍体的两名员警打断。
「老大、抱歉,借过一下喔!」
他与虞夏稍微往後退了几步,让出路来。
当屍体经过他面前时,为尊重死者而盖上的白布向下滑开了几寸,露出发青带着褐色斑点的面孔。
只是惊鸿一瞥,惊诧的情绪闪过黎子泓的脸。
他伸手停下抬着担架的两人。
「等一下。」
伸手拉开白布,黎子泓与男性空洞无神的双眼视线相交。
「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吗?」严司疑惑地问道。
「虞警官……你刚刚说,纸条上面写了什麽?」黎子泓有种不祥的预感。
「喔,那个啊……上面写着,你必定会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
那瞬间,黎子泓似乎看见男性已经僵硬的嘴角,上扬了些微弧度。
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喂、喂,你发什麽呆?」拍拍黎子泓的肩膀,严司神奇了,他这个一板一眼的前室友,什麽时候居然会在现场恍神,这人不是即使作息再不正常,遇到公事也绝不马虎的人吗?
「……没什麽。」黎子泓这才回过神,将白布盖回死者脸上。
「你们几个动作快点,记者等一下就来了,」虞夏不耐烦地催促其他人,一面转头问两人,「你们要不要先走?」
这个地方虽然是废弃的眷村,然而经过政府有心的包装推广,也变成有点名气的观光景点,平常总会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假如被看到,记者蜂拥而至也是早晚的问题。
依他的经验,碰上记者都不会有什麽好事。
闻言,几名员警的速度纷纷加快。
「嗯,也好。」看现场好像差不多了,黎子泓决定先回办公室处理其他事情。
离开之前,他迟疑了一下。
「……先查查看,陈旭这个名字吧。」
*
因为黎子泓的一句话,原本说不定要排一星期以上去做指纹检测或DNA监定的无名屍,就这样确认了身分。
没有腐烂得很严重的屍体,与档案照片对照,无疑是同一个人。
「初步判断死因是氰化物中毒,摄入的量并不是很多,应该是跟着食物进到死者体内的……前室友,你有在听吗?」严司伸手在黎子泓眼前挥两下,深深感到友人今天非常不正常,先是在现场恍神,现在跟他讨论案情时又离魂,他可以发像是这辈子都不捉弄虞因这类的毒誓来打赌,事情绝对不单纯。
从沉思中惊醒的黎子泓自觉失态,有些歉意,「我精神不太好……抱歉,你刚才说什麽?」
「前室友,你怪怪的,吃错药吗?」左右打量对方一会儿,严司很认真地给出良心的建议,「以医生的身分给你忠告,别人的药不能乱吃,不然可能会精神错乱喔。」
「并没有,我只是补眠的时候被吵醒而已,」斜眼看着某位精力旺盛的法医,黎子泓往後靠上椅背,「你到底要不要讲?」
耸耸肩,严司也很乾脆,「既然你精神状况不好,那我直奔重点好了。」
他从口袋拿出一个设计简单大方钻戒,啪地放在黎子泓面前的桌上。
「这个,是你前室友我送你的礼物。」
某人非常豪气万千地说。
黎子泓看着钻戒,沉默了。
*
严司还是赶在黎子泓的脸黑到底线之前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钻戒是从死者的胃里取出来,而分析胃液其他成分,陈旭生前最後吃的食物是蛋糕,氰化物应该就是掺在那其中。
至於戒指是怎麽跑进他的胃里……
「看形状尺寸应该是女戒。」严司研究了很久。
「一般来说,这种状况满多都是情杀,」忙完手边事情之後也跑来参与讨论的虞夏推测,「先来调查陈旭有没有论及婚嫁的女朋友好了。」
「说的也是,谁会吃饱没事干把戒指塞进嘴巴里呢?很得不偿失耶,拿去退货或者典当说不定还比较划算。」严司为嫌犯感到可惜,人嘛,在失去理智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不利於自己的判断,像现在这样,不但损失一笔钱,戒指还被拿来当作证物。
「不过,你怎麽会认识死者?」习惯性忽略严司的废话,虞夏朝黎子泓丢出问题。
在现场的时候他就很想问了,只是当时碍於手边有工作,加上黎子泓先行离开,才没有开口。
只看一眼死者的脸就认得出来,还是已经有些肿胀变形的脸,看来对死者应该不陌生。
安静了下,黎子泓在心中衡量这件事对案情多少有帮助,决定稍微交代始末。
他缓缓开口陈述。
「陈旭是我刚考上检察官不久,其中一件案子的关系人,当时他的姊姊陈莹被发现陈屍在同居男友家中,胸前插着水果刀,」他顿了下,回想当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在案子刚开始的时候,陈旭就十分诚恳地跑来拜托我,一定要将那个伤害她姊姊的社会败类抓进去关。根据陈旭的证词,陈莹时常被男朋友打,再加上水果刀上头只有男朋友的指纹,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定那名男子是凶手。」
「可是?」通常这种陈述之下,都会有条但书。
「因为现场有很多疑点,我後来又重新调查了一次,种种证据反而证明了嫌犯的清白,」揉了揉眉心,黎子泓语带疲倦,「事实是,陈莹在男友的施暴之下抓狂了,她设计好一切,将现场布置得像是她与男友吵架过後,对方失手杀了她的场景。」
「所以说,陈莹是自杀?」虞夏大致理解了。
「是的,这对陈旭来说无非是个打击,伤害自己姊姊的凶手非但可以逍遥法外,甚至还被告知姐姐是自杀……结案的时候,他情绪失控,跑来我的办公室对我大吼大叫,认为我欺骗他、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
黎子泓可以理解对方的心态,因此并没有跟他计较这件事情,毕竟当初入行的时候他就了解,做这份工作每天都会得罪许多人,如果被骂一次就心灵受创,那他乾脆直接辞职不干了比较好。
只是当年他还年轻,经验有些不足,在处理与像这样情绪不稳定的人交涉的部分,并不是太恰当,讲话与态度可能都让对方觉得更不爽,黎子泓总是有些抱歉的。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一看到陈旭,马上就认出他的身分。
严司观察着黎子泓没什麽表情的脸,偏头思考了一下。
「我说前室友,你该不会吃饱撑着,把他的死归咎於你吧?我说人生在世不要这麽爱抢着负责任比较好耶,再说他如果要死干嘛选现在?」
在看到戒指之前,原本其实真的这麽想的黎子泓沉默了会儿,「总之,先从陈旭的女友开始调查吧。」
*
虞夏确定调查方向之後,就像急惊风似地离开了,依照他的办案效率,大概很快就会有结果。
说不定稍晚就会听到他破案了。
「话说回来,你还待在这里做什麽?」黎子泓挑眉,望着眼前悠闲自在的友人,对方很自动自发地跑去买了冷饮,又跑回来十分惬意地拉开椅子坐下,敢情是把他这里当作咖啡厅了吗?
「有免费的冷气吹,我干嘛还要跑回去呢?反正现在也没屍体让我切啊,」严司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偏头想了一下,决定开导个性过分认真的自家前室友,「人生要活得轻松一点比较好喔。」
「你是轻松过头了吧?」冷冷地瞥了眼对方,黎子泓有时候很难理解当初自己怎麽有办法忍受他当四年的室友。
「啧,陈旭那家伙绝对没有认真去认识你,像你这种个性认真的家伙,说不定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说过谎,怎麽当骗子啊?」严司觉得自己超级中肯的,他前室友那种严谨至极的个性,怎麽看都是天生的。
「谁没说过谎?有时候善意的谎言在很多方面都是必需的。」黎子泓淡淡地反驳,虽然作他这行难免会得罪很多人,但如果可以,他还是会尽量圆融地处理。或者是,在人际关系的经营上,也多少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吧。
「是吗?」严司有点难想像那个画面……自家友人即使说谎,大概也是认真到让别人察觉不出来是谎言,很适合去当职业诈骗集团耶,他好奇了,笑笑地随口说了句,「举个例子来听听?」
其实严司只是闹着玩而已,并不指望对方真的会理他。
没想到忽略过无数严司不正经的话的黎子泓思考了一下,竟然开口──
「阿司,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严司愣住,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喂,慢着……你刚刚是在说谎吗?」
「你说呢?」对方回他不冷不热的一句,之後便埋首公文,没有要再理他的意思。
严司突然有种被反将一军的感慨,玩笑真的开不得啊开不得……
然而他没有发现,黎子泓带着淡淡的微笑。
说不定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