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heep Count — 非規律與無節制的白吐司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眯着眼望向白色的天花板,然後继续数着小数点以下第5位数的羊。……然而不管怎麽数都睡不着。

或许这和那特殊的数羊法有关系也不一定,我想。那并不是以递增的规律性所带来的倦怠感让人入眠的正规式数羊,而是将一只孤单的羊切成薄片的算法。老实说是种过程繁杂而成效薄弱的作业。如此一般颇无效益的数羊法,将我推入了在醒觉与睡眠间夹存的双向独木桥……。

即使如此,还是得继续数下去啊。

数羊在到达睡眠的终点前绝对不能停,这是失眠者的可悲宿命……活泼好动的第0.88926只羊…楚楚可怜的第0.88925只羊…继续沉思的第0.88924只羊……在那之後的,或许可以是……

不告而别的第0.88923只羊。我闭上眼想像那样的羊。

牠曾经也是有着朋友,并且单纯而平静地活在羊群之中的……然而,在某一天牠突然抛弃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离开。在旅途结束时,牠所放弃的是与过去告别的语言。在那作为终点的草原里,最後所留下来的声音,就只剩非规律的风吹过无节制的草尖时,所发出的沙沙声而已。

沙沙沙沙沙……。

※※※

沙沙沙沙沙……。

表定节目早已播毕的电视机开着,电子杂讯充斥着整个画面。房间里除了那台电视外,就再也没有任何曾经属於你的东西了--於是我意识到你的离去。那是沙沙的声音所留下来唯一而最後的讯息。

在没有主人的枕头上,还依稀残留着你的香气;而无趣的少年回忆中,时光的薄雾里依旧弥漫着你神采飞扬的身影……我无力地轻轻摇了摇头。

不管怎麽样,那都只是过去式存在的证明而已,是会随着时间而会逐渐磨损而崩坏灭绝的东西噢……或许,即使是我与你之间所曾经共同分享过的一切,也将会在不久後的将来,像不得不关掉的电视萤幕那样「乓」地一声消失。连最後还能留恋的沙沙声都没有。

※※※

好不容易在数到摸起来像松软棉花的第0.88735只羊、正要缓缓阖上眼时,不知名的第0.88734只羊却突然挣脱了我的手指。牠像是被风吹着跑那样跳出不到1只羊的小羊圈。远远地看的话,那就像晒在阴天时飘走的薄T-shirt一样,最後终於和灰色的云絮一起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而在我回过神来时,羊的残片已经以致命的混乱姿态散落在我的脚下,再也救不回来了。

「已经没办法再数下去了。」我对自己这麽说,然後一脚跨出存在於半梦半醒之间的羊圈。

我挣扎着张开眼睛,勉强自己从床上滚下来。很糟糕的中断法,身体对睡眠的渴望像搀了气味恶劣的强力胶般,以冷汗作为具体的手段那样恼人地黏在我身上;更惨的是,窗外也是湿漉漉的阴雨天。

微弱的光线让人感到恍恍惚惚,脑袋正闷闷地痛着。脚像有自我的意识般带我晃到了厨房的流理台,接着我把胃里的东西给统统吐了出来。那激烈的程度让人怀疑是不是连横膈膜都要跟着炸掉一样。吐出来以後总算觉得清醒了一点,而肚子也跟着饿了起来。

环视着堆满泡面碗的餐桌,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能从那堆垃圾里翻出两三片看起来还能吃的白土司,和半瓶开始发出真实酸味的优酪乳而已。算了,我想。没有可以抱怨的,这样就很够了。反正有土司在呀,像以前那样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的。看着手里的白土司,我不出声地笑着;然而那熟悉的微薄面粉香气,却出乎意料地将我带回记忆中、相似的过去。

那已经是我还是个大学生时的古老事情了。

※※※

那时的我非常地穷,每个礼拜几乎有一半的日子是靠白土司和白开水过日子的,因此让我深刻地体会到所谓一穷二白的困苦生活。在和水吞着土司的时候,我常常会和她悄悄地聊着天。从明天要小考的科目到毕业以後的出路、从我在台南的老家到整个中华民国、以及啃土司的现在到我们彼此间的美好未来,都是拿来配乾巴巴的土司的美味话题。

「我以後要、唔嘛唔嘛、赚很多钱,」我一边嚼着土司对她说:「再也不、唔嘛唔嘛、吃这什麽、唔嘛唔嘛、的无聊土司了。」

「可是,你不觉得这种生活才真正有意义吗?」她说。当然和我这种吃东西喷话的无礼男子不同,她总是静静地吃着。一口土司,一口水,然後才或许会有一句话。她深信只有规律和节制,才能引领人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而她总是过着那样细腻的生活。

「哎呀,有意义就、咕噜、没味道呀,」我吞下最後一口土司,然後拨掉桌上的碎屑「就跟土司和开水是一样的意思。」我说。

她缓缓地凑过来,靠近了我的耳朵。「不管是土司和开水都有味道。」她小声地说:「只要仔细去体会就可以发现呀。」

「……才没那种事,」那总是如同轻微喟叹的气息,让我的脸悄悄地红了起来。我不自然地摇了摇头,将脸别了过去。「就像……就像从来都不曾吃过会有葡萄乾风味的白土司,不是吗?」

「没放葡萄乾,当然不会有那种味道啊。」她认真地看着我摇头的样子回答说:「原本面粉就会有甜味噢。」

「感觉不出来嘛。」

「那就嚼久一点。嚼久一点味道自然会跑出来呀。」

※※※

……重复咀嚼。就像反刍一样。

我突然又想起了在遥远的彼方,有着一只孤独的羊。

※※※

或许的确是这样。无聊的现实生活里,有很多是不这麽做就不会发觉到的,过於自然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离去,我这麽试着这麽思考,或许对於你在我人生中的存在,我将会感到无可救药的理所当然。你就好像是从塔罗牌里走出来的,捧着瓶子谨慎地倒着水的少女一样,那细细的水流永远恰到好处;而令人感到悲伤的是,我永远都没办法和你一样抓住那微妙水流的限度……。

想要抽烟的慾望突然间像黑夜里的暗潮般涌来。而在掏烟所需的3秒後,我才想到正在戒烟的事情。於是我试着将空想的纸烟叼在嘴里,用空想的火柴啪嚓一声点燃起空想的火,然後开始吸收那含有空想尼古丁的空气。然而那味道闻起来,简直就像沾染上湿气而开始发酸的土司一样。

是眼泪啊,我想。

窗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雨,依旧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那样,沙沙沙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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