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你说我们算是好朋友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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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我不行了——」
瘫坐在地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眼前的汤烈阳听见我的哀嚎,原本奔跑的双腿停了下来,折返向我走来。
「小柔,你真的很柔弱欸。」汤烈阳摇着头,扭开运动饮料的瓶盖後递给我。
「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东西啊……」我接过运动饮料,仰头大口大口地灌着,「你这样叫我,真的很像在叫女生。」
「抱歉、抱歉!」看着我颇为不满的表情,汤烈阳咧开嘴不以为意地笑着。「剩下不多了,你还可以继续吗?」
汤烈阳向我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我沉默了几秒,然後点了点头,慢慢地开始小跑步。
真不应该又答应他挑战什麽马拉松的……
我不免在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是第几次懊悔着自己不善拒绝的个性,不经意看向汤烈阳,他一边配合着我的步伐,朝我又是一个令人感到欠揍的笑。
自从那件事情後,汤烈阳总是拉着我参加各种户外活动,游泳、爬山、还有今天的马拉松,美其名是锻链我的体能,让我下次遇到危险能够反击,但事实上,他不过是找到个陪他上山下海的夥伴罢了。
想起上个礼拜的周末,汤烈阳竟然硬逼自己陪他一起攀岩,都说了好几次有高度的绝对不行,我惧高,但他总听不进别人的话,只在那拍胸脯保证说有安全绳索又是室内的肯定没问题——
记得那天我举步维艰,僵在上面好一阵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踏出的一步却踩了空,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娘气的惨叫声,我窝囊地闭上眼放弃自己,可没想到的是,汤烈阳居然伸手拉住了我。
自顾不暇的我没有发现他一直在旁照看着,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那抓着自己的手,小麦色的肌肤上一条条因使力而浮起的血管,散发一股令人感到忌妒的男人味。
他熟练地抓着几个凸起的假石轻松地靠了过来,担心地看着我一片惨白的脸,询问我的状况。
再怎麽说,我也是男人,多少还是有点自尊心。好强地推开了他,脚边又一个不注意,惊呼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他一把搂住了我,精壮的臂膀环绕在我的腰间。
这麽一个急速接近,我跟汤烈阳彷佛近得没有距离般,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眉间。
不由自主地我抬起头看向他,瞬间撞进了他深幽的瞳孔之中,我屏息,甚至感到心跳偷懒地歇息一拍。
我们之间,只剩一个吻的距离。
当时,我脑中没来由地浮现这句话。
肯定是因为吊桥效应的作用下产生的错觉吧。
把思绪拉回来,我再次看向了汤烈阳,这次他不再回应我一贯的傻笑,双眼笔直地望着前方,阳光折射他侧脸上的汗珠,我不禁感到刺眼。
撇过头,我忽视了那些被打乱的鼓动,专注地调节起自己的呼吸节奏。
对,肯定是错觉。
脑海中不断重复的字句,究竟想说服谁,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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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着这麽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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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汤烈阳家作客的起因十分琐碎,也相当无所谓。
那是与往常无异的、平凡无奇的夜晚,我们一同离开了健身房,各自在彼此的公寓门口前驻足,推开了铁门。
本应就此分道扬镳,他却没来由地蹦出一句:
「等我一下!」
我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汤烈阳飞快地消失在倘开的门口,没有几分钟,他宏亮的声嗓在巷子里回响。
「小柔!你上来!」
吓得缩了缩肩膀,我抬头仰望三楼的窗户,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涨红着脸奔入汤烈阳的公寓。
说起来,为何他说什麽我就做什麽呢?
循着唯一的阶梯爬往三楼,我凭着印象中的位置看去,汤烈阳站在家门口朝我招了招手,催促的音量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
「快进来!」
「嘘……你小声点……」
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我的步伐放得更轻。
走进汤烈阳的家门口,大开的纱门令人担忧蚊虫的入侵,我快手快脚地脱了鞋,踏入室内的同时一并带上了门。
迎面而来的是客厅,电视、沙发、再来是深处正对门口的神坛,虽不起眼,但我还是眼尖地瞧见桌上摆放的一对神主牌,连室内拖鞋都还没穿上,我便上前。
「叔叔、阿姨,我是烈阳的朋友,我叫邵子柔,打扰了……」
虽然妈妈曾告诉我,她小时候会上教堂。爸爸那边好像也是信奉基督,但两人结婚後从未一同上过教会或教堂,也不避讳拿香拜拜,算是没有信仰。
对这方面没有概念的我,直觉告诉自己必须要上前打个招呼。
「不用啦!你又没有信这个!」汤烈阳提着一双室内拖鞋递给我,笑了笑。
「不用吗?我想说这样比较礼貌……」我疑惑地瞪圆了眼。
「除非,你要成为我家的人?」
汤烈阳突地凑近了,用力拍了拍我的背。
意会过他话里的意思,我脸上一热,正想回他一拳,眼角余光扫过那张笑咧咧的脸庞後方一处房门,悠悠地探出另外一张酷似的稚嫩面孔,我的右手不自然地僵在空中。
汤烈阳父母双亡,家人只剩下一个相差十岁的弟弟,想必就是这个少年吧?长得真像年轻的他……
眼见我愣住,汤烈阳顺着我的视线转过头。
「啊,吵到你了吗?」
少年从房门中走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没有。」
少年答道,注意力来到我身上,毫不拐弯地问:「哥哥的女朋友?……男朋友?」
此话一出,我们都傻眼了。但很快地,我们的反应有了极大的差距。
相较於我的一脸铁青,汤烈阳则是捧腹大笑。
「不是啦!他是哥哥的朋友啦!只是朋友啦!」
少年皱了皱眉,表情总算有些变化,「我刚刚听见他跟爸妈打招呼……不是想入我们家门?」
「哈哈哈!不、不是!他只是太有礼貌!不是真的想入门啦!」
汤烈阳没理会我浑身僵硬,迳自搭着我的肩膀不住的笑,眼角泛泪。
「是吗?」
「是啊!你这样对哥哥的朋友不礼貌喔!」
汤烈阳终於懂得替我说句话,尽管他憋笑的声音出卖了他自己。
「对不起。」少年直直望着我,用着这年纪少有的坦率。
「没、没关系的!」我不禁一慌,另一方面又想保持大人的风度,说出的话却不争气地结巴起来。
「啊,还没跟你介绍……这是我弟汤烈刚,刚强的刚,今年升高一了。」汤烈阳适时地开口,粉饰了我的尴尬。他终於止住了笑意,指着我又说:「然後,这是哥哥的朋友,千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邵子柔。」
我瞪了眼多此一言的汤烈阳,他的弟弟、汤烈刚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漂亮的哥哥,你好。」
我不禁感叹有其兄必有其弟,白目的程度不遑相让。
「话说回来,你只是单纯请我来坐坐吗?」
没好声地问起汤烈阳请我到他家的目的,後者却只是挠了挠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哈哈……就想到之前客户送我一个半熟凹蛋糕,我刚看还剩一些,就想……叫你一起来吃。」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
「就为了这个?」
「不行吗?」
「好吃吗?」
「当然。」
「才刚运动完欸。」
「有问题吗?」
我们莫名其妙地快问快答起来,面对最後一个问题时,我稍微犹豫了下,很快地我叹了口气,放弃挣扎。
「既然都来了,那还会有问题吗。」
勤奋上健身房的成果又要功亏一篑了。
「放心啦!你还没有肌肉……」汤烈阳瞄了瞄我的肚子,毫不留情地搓揉,「就没有六块变一块的问题啦!」
「吼!你真的——」
我窘迫地甩开汤烈阳,他身後一双纯真无垢的眼眸令我悻悻然地收回想揍人的拳头。
「不跟你闹了!蛋糕呢?」
抱起胸,我瞪着汤烈阳。
「好好好,你随便坐啊。」汤烈阳笑咧咧地转身走像厨房的冰箱,扭头看向汤烈刚,「小刚你先睡吧!」
汤烈刚顺从地点了点头,面向我开口:「晚安。」
「啊……晚安。」
虽然有些语出惊人,但总体来说算是个礼貌的孩子啊。
挥了挥手目送汤烈刚走入房内,我走向沙发坐下。
「你弟弟长得跟你真像。」
汤烈阳端着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凹蛋糕放在客厅的矮桌上,一屁股坐在一旁,挨着我的左肩。
他的距离感还是这麽令人无所适从……
我不动声色地往右挪了挪。
「大家都这麽说。」
我接过汤烈阳递来的叉子,见他似乎也没有要切块开来的意思,便也学他不客气地直接吃了起来。
他顺手转开了电视,调整适当的音量,重播的新闻播报成了背景音乐。
「啊,好吃。」不过份甜腻的口感在口腔逐渐化开,我惊艳地瞪大了眼。
「是吧!」
汤烈阳满足似地眯起了眼,彷佛宠溺般的笑容令我顿了顿,匆忙别开了对上他的视线。
「弟弟还在念书,你一个人负担很辛苦吧?」
我仓促地问,搞不清自己是单纯想另开话题,还是想逃避什麽。
「还行。爸妈走的时候我就已经上班了,经济方面没什麽大问题……」
汤烈阳沉吟了下,停下了手边动作,残缺一角的蛋糕体勉强挂在叉子上,摇摇欲坠。
「比较担心的是,我上班若晚回家,没办法看着他……」
面对汤烈阳难得的语重心长,正想说点什麽,他又恢复以往的笑容打断了我。
「但是我家弟弟从没让我担心过呢!可能是哥哥教得好吧!哈哈!」
望着汤烈阳一贯的笑,不知怎地,我竟有些心疼。
太阳总有燃烧殆尽的一天。
它也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
「如果不想笑,就别笑了,看了难受。」
见汤烈阳僵住了脸,我这才迟来地发现自己竟把心底话说溜了嘴。
「啊!我、我不是——」
亡羊补牢地想解释什麽,只见汤烈阳颤抖着肩膀,嗤笑出声,倏地阻拦了即将到来的尴尬。
「说的这麽直接的,你还是第一个。」汤烈阳掩着嘴,叉子上的蛋糕都给抖落在地,「你绝对不适合当业务。」
「你还笑我?蛋糕掉到地上了啦!」抽起桌上的面纸,收拾着地板上的残屑,他的揶揄令我有些恼怒,「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收起笑,汤烈阳直视着我,「你是为了我着想才说的,对吧?」
我怔了怔,那深幽的瞳孔中不再含着笑意,不由得一慌,将视线转到电视新闻上头。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罗!」
「随便你。」
「哈哈,开不起玩笑欸你!」
「才没有。」
不知不觉中,蛋糕已被清空,汤烈阳收拾着桌面,一边开口:
「说真的,你若是有什麽不开心的事,就不用客气,把垃圾都倒来我这吧!」
我不禁转头看向汤烈阳,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地像是在谈论天气那般。
「啊,不过,我的垃圾呢,可能需要一点帮忙……」
「帮忙?」
「酒精之类的……」
噗地一声我笑了出来。
「先说好我不陪你喝喔!我酒量真的很差。」
「好吧。」汤烈阳耸了耸肩,端着盘子站起身,朝我伸出手,「所以,你要给我了吗?」
「啊?」我不解地仰望着汤烈阳那彷佛舞会邀舞的姿势。
「垃圾啊!」
「现在?」
现在就要开吐苦水大会了吗?可是我最近没发生什麽事值得抱怨啊……
我面有难色地偏头思考着,汤烈阳叹了口气,索性一把抓过我的右手摊了开来。
「不然呢?」
汤烈阳晃了晃手中那一团我不久前用来抹去地板蛋糕碎屑的面纸,痞笑着彷佛看穿了我。
意识到自己会错意,而且还忘了手中一直握着垃圾,思及此,我不由得脸上一热。
後来,我是怎麽回到自己家中的,已经无从回想起。
也许是因为,我脑中仅有的记忆体,全都被那张笑脸给覆盖过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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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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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夜晚,隐匿在寂静巷弄中的一处喧嚣,玻璃透出的昏暗灯光在月色下默默摇曳,复古做工的门板上挂着一块LED招牌,绽放着七彩的灯光,豪迈地写了四个英文字母『BEER』。
这里是一家美式餐酒馆,小归小,却样样俱全,完全不是招牌上那几个字那麽简单明了。
坐在正对门口的高脚椅座位区,我翻着店家琳琅满目的菜单,光点餐就让人心累。
不时觑向门口的动静,我一边拿出手机,查看是否有漏接的电话或是未读的通知。
「欸!子柔!你那小鲜肉还没到吗?」
美美催促般地说,一边用手机开启了自拍模式,搔首弄姿一番。
她不说话我还真忘了有这麽位不速之客呢……
「我不告诉他你会来,这样好吗?」
我颓下肩膀,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将菜单阖上。
若是平常,美美这样不请自来也许我会觉得无伤大雅。先前她就嚷嚷过要和汤烈阳见面,无奈时间一直对不上,他也不是个喜爱花天酒地的人,和她不醉不归的性格回异。
只是今天,汤烈阳曾告诉自己,有事情想让我第一个知道,才难得约了星期五的夜晚小酌一番。
「惊喜嘛!你都认识他一年了,也被他抢走一年了,不让姐姐瞧瞧怎麽行呢!」
美美拉着无奈的我一起入镜,挤眉弄眼地按下拍照键。难得一改平常的可爱公主风的她,棕色的长卷发束起一个高马尾,灰蓝色的削肩上衣配着底下白色的宽裤,休闲中带点性感。搭上她此刻的台词,还真有那麽点姐姐的架势。
「什麽抢走……」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回道。
大概是抱怨自己在认识汤烈阳之後,陪她的时间骤减许多吧。
经她这一番提醒,我算了算日子,认识汤烈阳的确过了一年。
时光飞逝,却不见我的肌肉有长进啊。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拽走我的注意力,抬眼看向被推开的门板,总算等到了今天的主角。
熟悉的高大身影先是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在发现了我後漾起了爽朗的笑,後头隐约探出一个身形修长苗条的——
女人。
我在空中挥舞的手像是机器故障般地嘎然而止,一直到美美摇晃着我,才晓得收回手。
「小柔!」
汤烈阳快步走了过来,陌生女人也跟上前。
看来真的是一起来的……
我站起身,生硬地牵起嘴角,「抱歉,美美说什麽都想见你一面。」
「我是子柔的同事,叫我美美就可以罗!突然跑过来,不介意吧?」美美跟着站起身,偏头甜美地笑了笑。
「你好!我是汤烈阳,常常听小柔提到你,早就想见你了,怎麽会介意呢!」汤烈阳笑咧了嘴,接着顺手牵起陌生女人的手,将她拉到身旁。
刹那间,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是慢动作一般地在我眼前播放。
我几乎是屏息,宛如等待着死亡宣告般地,眼神失去光彩。
汤烈阳又笑了,笑得幸福。两片薄薄的唇瓣蠕动。
「这是我女友,易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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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也有必须强颜欢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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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头顶着英国国旗的MINICOOPER醒目地驶入小巷弄,在其中一栋公寓铁门前缓缓刹停,副驾驶座的车门开启。
「谢谢,你也早点睡吧!」
我低头朝着驾驶座的美美笑了笑,用力甩上车门,扭头准备离去。
「邵子柔!」
美美突地出声唤住我,我只是停下了脚步,没有转头看向她。
只因我明白,此时此刻的自己已经坚持不住,连止住颤抖的力气都不剩了。
「你要是想说了,姐洗耳恭听。」
美美帅气地抛下这句话,便潇洒地驶离了巷弄,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
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够好了……
也罢,起码他没发现——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机械式地掏出钥匙,转开了铁门的锁心。
推开门,我没有顺手带上,在踏上阶梯之前,一股冲动蓦然涌上心头,回头望向对面的公寓,眼前不再有熟悉的人影站在那处朝我笑着挥手,那扇铁门严实地紧闭着,彷佛也在嘲讽着我不得其门而入一般。
明明,它不过是在履行职责罢了。我却只能如此钻牛角尖。
最终,反作用力将这栋公寓的铁门也阖上了。
现在,那对孤男寡女在哪里快活着呢?能做的事肯定只剩下一件吧……
行屍走肉般地爬上阶梯,我握紧了拳头,厌恶起这样猜想的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更是不受控制地流入心底每个角落。
真想狠狠揍昏自己。
我恳求着,却怎麽样也鼓不起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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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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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然回过神,我已赤裸地站在浴室的镜子前,轻抚着镜中那张线条柔美的精致面孔。
多美。
多可悲。
多恶心。
怎麽回到家的、什麽时候脱的衣服,这些都不重要。
低下头,我摀着自己的脸。
肠胃翻腾着,不禁一阵作呕,我乾咳着,像是有什麽要跟着胃酸一起到了嘴边——
不!
不可以!
不可以说!
「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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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爱上你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