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层层金柱围绕,不知不觉,已近千年。
雕刻精致的金柱,彷若同心圆阵,共有三千九百二十七根,那上头分别刻有不同禁制的符咒。有的寒如利剑、有的焦火烙肤、有的极流电窜……
听说当年动用了一百四十一位上神,共同炼造;父神让他们在金柱上,留下降妖的术法。
这富丽堂皇的伏魔阵,本身就是一件法宝。自从父神身归太虚,上古神裔应劫殒落,这众神所铸的阵法,便成了那人的囊中物。
那人独揽九霄之巅的光明,他在父神身後的那场战役中,与他的兄弟拔得头筹。那人名唤昊熙,由他执掌的东御天都,万仙来朝,皆奉他为──玉皇帝尊。
我倚栏高歌,声如风鸣。那层层法阵并不与我为难,因为它们知晓,我其实并非妖魔。天书有云:「天籁羽族,遗世独立。羽色斑斓,群翔於天际,犹如一弯虹;又鸣声似歌,故曰:天籁。」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那人要将我囹圄於此。
且让歌声随风而去,愿风将那困惑带往那人面前,谓我心忧。
一名天女自我面前过,手持玉钵、百卉葳蕤。她本是循声而至,眼角泪痕未尽;但她一见到那层层金柱法阵,神情瞬间转为轻蔑。她道:「你这妖物,竟以靡靡之音相诱,看在今日是圣母寿辰,这便饶你一回。」
瞧她语落便仓皇而去,似是怕我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依稀记得她的容貌,那是……璇瑰天女?
我零星的忆起一些过往……
那日,青鸟‧太鵹来传,说是圣母要见我。天都圣母‧婉妗,天都的第二权柄,也是那人的妻。
我见太鵹面色真诚,再说同属羽族,便心无顾忌,同他前去。然而,当我来到灵池边时,还未见圣母凤驾;四道身影凌空现形,正是:白柳、甘华、璇瑰、瑶碧四位天女。手执法器,她们是圣母身旁的近身女官;传说中,其修为可不在执法天将之下。
不由分说,她们各个捻咒持印,我的四周倏地光华大盛,只见金柱破地而出……
从此春风无边,命如水。
★★★
我倚栏唱曲,声如泉舞。那层层法阵上的咒语,我已领悟泰半;但我却无法踱离。金柱上还剩余几道禁锢,那高深的法门我无从勘解;也或许,是我不愿看破?
我已不想明白,为何那人要将我囹圄於此。
且让歌声依泉而去,愿流水将那寂寥带往那人面前,谓我何求。
一名少年手摀着胸口,脸上堆叠痛苦神色,倒在金柱之外。他应是寻声而来,与我凭栏相望片刻,我歌声暂歇,随即椎心之色覆盖他原本疑惑的脸。他道:「别……别停下、继……继续、唱。」
瞧他反覆翻滚的模样,我竟心生怜悯,嗓泻天籁;我的歌声,果真能抚慰其伤痛,他迳自倒在金柱前,沉沉睡去。我显然记得他的容貌,戾气浑身、赤发如焰;正是那人的胞弟,天都的兵权之首──战神‧勾陈。
此时的他,沉睡的脸庞清澈似童;我实在难以想像,他手执黯天剑,斩杀异端神子时的模样。
何须分说?父神允我声如茵、曲成籁,便是要……我突然涅盘梦醒:我的天命,注定此生只为他一人歌唱。
从此天地无念,命如尘。
★★★
我倚栏盼望,声如泣血。那层层法阵近日黯淡无光,几处金柱浮现裂痕,咒文逐渐失控,部分柱子偶而会释放星火、闪电。我不敢久待,翘首片刻後,便回到法阵中心,蹲坐埋首,将自己藏在无声的虚无里。
他已百年未至。可是伤癒,不再需要我的歌声了?
我不顾一切的唱着,就算是毁了嗓,也盼着有人循声而至,解我愁思。
千百年来,我未曾像今夜,如此埋怨那人将我囹圄於此。
我要出去,去寻他!
夜色笼罩万物,天都自也无法例外。耀眼的金柱如今光华晦暗,显得扑朔迷离。
一名女子无声无息的在我面前出现。
我微微一惊,开口道:「星……星主?」
「缈音。你果然在这里……」女子唤出我的名。
是啊!多少时间过去了,竟还有人惦记着我的名。我是天籁羽族的公主,缈音。这名字,听说还是当年由父神钦点。
「星主,您可知勾陈如何,他的伤可大好了?」我全心惦念,却忘了君臣之礼。女子曾是那人的谋士──紫微星主‧尘烟。
「缈音,天都有变,你曾服侍那人多年,只怕不能留在仙界了;星川耗尽千年修为,只为寻得你脱生之法。」女子信手一扬,虚悬一颗晶莹彤珠。里头的景象如幻,尽是布阵群仙诸流。
女子这时又道:「我素来不用强,去留因果,自安天命。你可愿意?」
「他的心意我岂能辜负,有劳星主。」我顿首道。
女子脸上的欣慰稍纵即逝。一阖眼,彤珠瞬间碎裂万千……
夜风如泉,却难以涤静天都近日来的战燹。
紫微星主手提一座金鸟笼,自灵池的深处步出。三色青鸟眠於枝头、司战天女枕於圣母的梦魇边、百花仙子仍含苞待放……须臾数步,她已回归天河。
紫微星主来到殿外,开启囹圄之门,将金鸟笼举於夜空之中。
笼中的金丝雀,朝着她点点头後,振翅飞入那浩瀚的星空,前往属於自己的轮回……
从此红尘无尽,命如悬。
★★★
我倚栏远眺,叠峦如曲、烟雾成调。眼前的鸟儿羽色斑斓,鸣嗓似歌;色泽各异的孩儿们翔於天际,犹如一弯虹。
离开星主紫宸殿的那日,已是千年之遥。我终究没能寻到他,但却觅了一处灵山,自此潜心修练,成就一方天地。
「宗主。」一名徒孙在身後唤我。他名为极乐,是我辈近来独揽群峰灵气之人。他恭敬的禀报:「有个红发青年带着一只小黄鼬,穿过了我们的结界……」
「喔?」群山结界乃我取自金柱上的符咒所化,不应如此轻易被破!而红发二字,让我心湖波动。
极乐续道:「他俩草木无犯,只是尽览我族生息。」
我振羽而往,来到极乐所言之处。那红发青年倚於荫处,弓手遮眼像在休憩。小黄鼬已化成一名紫发女童,在旁扰他清梦:「杰哥哥,赤羽为凤、青羽为鸾。你说,这些既漂亮又会唱歌的鸟儿,会是什麽呢?」
青年将手中的书简扔给女童,说道:「我已经写好了,你自己看!」
《万妖录》:「北岳大荒有山,名曰天籁。鸟精极乐,乘仙雾而居,乃凤与凡鸟之嗣,性淡不与外人从,遂世人不知其焉……」
女童看完後,嘀咕着:「你确定吗?我们根本还没有求证,都是你自己胡诌的。好歹也招牠们过来问问嘛……」
「哎呀!有道是,先写先赢,不用太较真。」青年被烦得起身,正色道:「去去去!一边玩去,我要睡一下。」
我一眼认出了红发青年的相貌……
从此天荒无眠,命如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