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家里来了访客。
身穿绿袍的男子,带来了远在外地经商的父亲的家书。
母亲欣喜之余,将男子安置在东暖阁;尽管男子的外貌十分年轻,但菀葇还是有礼的,称他一声──夏叔叔。
来自南方的男子,名唤夏师羽。能歌善舞、言谈风趣。
虽说朱门酒肉臭,但朱家却是乐善好施之门。
朱二小姐,菀葇。三岁能书、七岁能文,堪比咏絮才。
那年夏天,访客来到了院里。
朱二小姐听着树头上的虫鸣,倒也不觉烦躁。她轻摇绣扇,手持《晋书》细览,都说读史宜夏,其时久也。
绿袍男子风姿翩翩的走进院落,朱二小姐凝神阅书,一时没察觉有客来访。
「菀葇。」绿袍男子出声唤她,嗓音清脆宏亮。
朱二小姐闻声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夏叔叔。」
身着绿袍的夏师羽,神态似春意盎然,他笑道:「这天热,你却不若旁人躲在闺阁里刺绣,倒有闲情在这里看书。」
「叔叔见笑,菀葇无才无德,唯好诗书。」
夏师羽赞许的颔首。「读书甚好,能知礼;便能别於那寻常的官宦千金,空有其表。」
「叔叔过誉,若论三重四德,菀葇自是不敢与士族小姐们相比。」
夏师羽问道:「都读了些什麽?」
「正读到谢道韫以『未若柳絮因风起』,见悦於叔父。」
夏师羽面露窘态。「咦!倒显得为叔寡闻,不知那未若柳絮,意指为何?」
「才女谢道韫,以柳絮纷飞之景,咏雪。」
夏师羽脸色一沉,深邃且无奈,叹道:「这柳絮纷飞我是见过,却不知那霭霭白雪,是否真如谢道韫所形容。」
「难道夏叔叔未曾见过雪?」朱二小姐讶然。
夏师羽解释:「我自幼生在南方,故乡的气候温暖,不曾降雪。」
「叔叔不愁,转眼时序入秋,再过不久便能降下冬日的初雪。叔叔多留宿些时日,便可亲眼所见谢道韫所言的未若柳絮。」
夏师羽淡笑:「那感情好。」
他不再续语,迳自唱起南方的歌谣。朱二小姐从未听过如此特别的歌声,一时着迷的凝望着眼前年轻的绿袍男子。
许是被烈日晒昏头,朱二小姐彷佛听见,夏叔叔清亮的歌声中,依稀带着淡淡的惆怅……「犹若诜诜兮,宜尔振振兮……」
定是给晒昏头了,使她渐渐听不清歌词的内容。一阵午後凉风袭来,绣扇墬地断成两截,朱二小姐倚着树身,沉沉睡去。
夏师羽拾起落地的书册,看着朱二小姐方才读过的句子,心里莫名黯然。
未若……柳絮?
那年秋天,家里又来了访客。
面容姣好的青年,带来了远在外地经商的父亲的噩耗。
母亲伤心之余,并不打算挽留;然而那美貌青年却反客为主,也住进了东暖阁。
朱二小姐本意寻访夏师羽,隔着院墙的窗棂,看见青年玉瓷般的容颜,一时惊为天人。青年白皙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细长如扇的双睫浓密垂下,蕴含千丝万缕的难解忧郁,但神色间却又显得从容坦然。
朱二小姐对青年有着太多的好奇,一时间,忘了此行的目地……
虽说路有冻死骨,但京城要道却是人满为患。
打从青年来到朱府,夏师羽便不再歌舞;他的容貌日复憔悴,嗓音也不再清亮。
府里的树叶片片落下,就连枫,也看似将留不住那抹红。
东暖阁里透出寒气,但朱二小姐身披狐裘,神态慵懒的卧在青年的怀中。她已弃书多日,却还犹记当日之约。「天凉了,再过不久,夏叔叔就能亲眼见到雪了。」
青年郁郁的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爹爹生死未卜,你何不向娘亲提起我俩的亲事,好让她走出忧伤?」朱二小姐旖旎含羞,犹如她的名,婉约柔情。
「我在等。」青年道。
「等?等我爹爹逢凶化吉的归来?」
「不,我在等最後一片叶子落下。」
时入白露,北风临;寒夜将至。
美貌青年找上了夏师羽。「螽师,时後到了。」
夏师羽发色斑白,一身绿袍褪成枯槁的颜色,颤抖着嗓:「不,我答应菀葇,共赏冬日里的未若柳絮……」
青年难得敛去愁绪,带着揶揄笑意,冷道:「那是断不可能的,夏虫不可语冰,这是──你的天命。」
夏师羽长叹了口气,在最後一片叶子落地的同时,与青年一同消失在东暖阁的北风里。
朱家的二小姐,於那年冬至前夕出阁。
空落落的东暖阁,彷佛还回荡着,那夏日里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