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天气糟透的日子。从一大清早起,天空便是昏暗一片,从未放晴。我从呼呼风雨中醒了过来,往殿外一看,却也分不清日与夜。
兰芝端来一碗热腾腾的人参山药细面,做法复杂繁琐无比。她笑意盈盈道:「娘娘快试试吧!奴婢是花了很多时间才做出来的。」
我本就不饿,也没有心思去欣赏。却见兰芝满脸期待,也不好泼她冷水,便执起筷子尝了尝。才刚把面放进口,兰芝便是急不及待,问:「怎麽样?好吃吗?好吃吗?」
我抿嘴一笑,道:「好吃!你花了这麽多心思和时间去做,怎会不好吃?」
兰芝听了是开心不已,笑咪咪的。我便问:「如今是甚麽时辰了?」
兰芝微偏着头,回答:「刚到巳时了。只是外面风雨飘摇,整个上午都没有阳光,很难分辨时辰。」
我想了想,说:「既然外头天气不好,就不要让守门下人值班了,免得他们淋雨受伤。」
兰芝却道:「娘娘不必担心!颂灵已让守门的下人退到有顶盖遮的位置了,奴婢保证他们不会淋雨。」我满意地点头,为颂灵的处事灵活条理感欣慰。
我把窗户微微推开。只见殿外雨丝飞舞,树上绿叶被无情吹落,於半空中飞腾打转。外头的一切,如同被肆意破坏过一番。如此天气,不知顾邵宏的行刑会否因而有所变卦?
我连忙一问:「皇上下朝了没?」
她摇头回应:「今日风雨交加,皇上传了旨取消早朝。如今应该还在仪元殿休息。」
我闭眼一想,问:「厨房还有山药面吗?」
兰芝点头道:「还有一份,娘娘还要吗?」
我转头看她,说:「皇上向来欣赏你的厨艺。带上它陪我去趟仪元殿,我想让皇上尝尝。」
她一脸不解道:「外头风雨正强,娘娘真的要去吗?」
我戚嘴一笑,说:「再大的风雨我都见过。如今的,还不及当年的一半。咱们走吧!」
当年大殿下李宣和先太子李庆相继丧命於夺嫡之争中。二人离世之时,宫中正是如此天气,那是我人生至今遇到过最可怕的风雨。它不但摧毁了宫中的花草和宫殿,更将一场夺嫡「浩劫」与风雨永远绑在一起。只要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一切,恐怕便是此生都忘不了。眼前的风雨虽强,四周却是平静安泰,这一切也不过如此。
肩舆在仪元殿外停下,我捧着食盒慢慢步进殿内。殿中书案前,李康正细读着手上书卷。我不想打扰他,便微微屈膝,无声地请礼。我把碗面轻放在书案上,李康才注意到有人来,便抬头一看。他道:「只顾着看书,差点没注意到你来了。」
我轻轻一笑,说:「兰芝做了人参山药细面,嫣儿便想拿来让皇上尝尝。」
李康看看案上的碗面,便握起我的手,道:「送食物的活你让下人做就可以,何须亲自来?外头狂风暴雨,你要是淋病了该怎麽办?」
我摇摇头说:「哪儿有这麽娇贵?嫣儿想念皇上,想来陪皇上说说话,不行吗?」
李康带笑道:「行,当然行!嫣儿喜欢怎样就怎样,不会有人敢说你半句。」我灿烂一笑,便让李康快快试吃面条。他果然大为欣赏,直竖起母指称赞。
方颍便在此时进来通报:「禀皇上,刑部尚书余大人有事求见。」
我顿时往李康一看,识趣地说:「政事要紧,嫣儿先告退。」
李康却轻拉着我,道:「应该也不是甚麽要紧事。先不用走,到屏风後回避一下就行。」我便按他的意思,静静站在书案旁的屏风後稍作回避。
只听余正清声线铿锵,字字有力,说:「臣余正清参见皇上,皇上圣安万福。」
李康让他平身起来,道:「今日这样的天气,是甚麽事让你冒着风雨都要来见朕?」
余正清一脸严肃,说:「回皇上的话。有关顾邵宏一事,臣想请皇上亲自定夺。」
李康脸容依旧,不愠不火道:「朕早已赐他斩首之刑,今日午时三刻便该处决,还有甚麽好定夺的?」
余正清不慌不乱,拱手回答:「皇上所言甚是。只是眼下天气欠佳,按照往例,处决理应押後延迟。不知皇上对此安排是否同意?」
李康才皱了皱眉头,语气开始沉重起来,说:「延後处决?为甚麽要延後?朕要他何时死,他就必须在何时死,半刻钟都不能迟。这点风雨改变不了朕的决定!」
余正清见李康如此回应,不禁怔了怔。他思量片刻,竟双膝跪地道:「顾邵宏一案或许内有冤情,臣恳求皇上允许臣彻查此案。」我没想到余正清竟会开口替顾邵宏说话。或许连他也觉得,顾邵宏绝非是一个贪财滥权之人。可是他不知道,贪污之说只是皇上用作治顾邵宏死罪的幌子罢了。否则,李康不会未等余正清查清事情,便贸然向顾邵宏定罪。
李康冷笑一下,说:「余正清,你如此是在暗示朕冤枉顾邵宏吗?」
余正清毫不惧色,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此案确有疑点,不想皇上因为一时冲动,错杀了忠良之臣。请皇上三思!」
李康怒气渐盛,手用力往案上拍打一下,说:「谭圜冒死力证顾邵宏贪污腐败,不就正好证明了事情的真确吗?你觉得此事疑点重重,朕倒是认为证据确凿。」
李康听了,是气得瞪着双眼,怒目直往余正清身上而去。他正想开口辩解,李康却把手用力一挥,道:「不用再说了!朕已决定之事是绝不会反悔的,今日顾邵宏必须死,你只需按旨办事就可以。」
余正清却端直腰,严正不嬉,说:「臣愿冒死向皇上直谏,请皇上彻查此案,否则将长跪不起。」说完,便用额头往地上叩了个响叩,正是一脸坚定不移。
李康一怒之下直指余正清,道:「你不怕死对吧!好,朕成全你。」便往殿外直呼:「来人!余正清藐视君上,殿前失言。赏二十大板,软禁仁安殿,再听候发落。」
只见殿外侍卫急急步进来,正向跪在地上的余正清走近。脸上一副痛心疾首的他,把头上乌纱帽摘下放在跟前,三下叩头响声随之而来。李康只别过脸去,不愿多看一眼。余正清便是不发一言,被静静地抬出仪元殿,不作丝毫的反抗。
「为何?为何所有人都要逼朕?二皇兄如是、潘译明如是、奕凡如是,连余正清也如是!为甚麽?」李康的怒吼声震惊了殿中的方颍和我。他额头与脖子上的红筋顿时显露无遗,双手往案上用力一拨,书卷、茶杯等东西被他尽扫往地上。一阵此起彼落的破碎声,仿佛碎片往我身上刺了一遍又一遍,耳朵听得痛心。
一直以来,李康经历过太多无奈之苦了。那时被无端卷进夺储之争的他,受尽太子李庆的打压逼迫,他没有一天是过得安心悦乐的;即使如今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却仍要活在权臣的势力下,无法畅心自如。
其实,李康又何尝忍心杀顾邵宏?从少到大除了先帝,顾邵宏便是他最尊敬的人。但只要顾邵宏一日还在这世上,那些害我之人便会多一份介心。他们不知道,顾邵宏到底有否对李康说出当年我失踪的真相。唯有顾邵宏死了,他们才会觉得,当年的秘密能够一直隐瞒下去。或许如此,他们对李康的介心便会减少,有所松懈。为了能够除去奕氏与潘氏,李康不得不牺牲顾邵宏。可是这一切,余正清与其他人都并不知情。在他们眼中,李康只成了一个盲目相信奸佞小人,滥杀无辜的暴君。李康变得孤单寂莫,既无人理解。
我从屏风後走出来,无声地向站在一旁,正不知所措的方颍示意退下。我慢慢步至李康身边,他是既失意又哀怒地半掩着脸,跌坐在椅上。我蹲在他跟前,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把他轻拥入怀。此时此刻,我知道我甚麽都不该说,他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怀中的他仿佛是安静的,我却隐约听见他刻意压抑的啜泣声。这些年来我与李康一起经历过不少,他的痛和苦我都知道,我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软弱的一面。我想用这个拥抱告诉李康,即使天下人都不懂他,我紫嫣却懂他的无奈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