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珩已经连续三天未归,我估摸着他是为了避开我,而留在宫中不走。我自然是管不着他,芸曦却把一切看成是我惹的祸,我也唯有保持缄默。因为我知道,不管我说甚麽芸曦都必定听不进去,我讲再多也只是徒然。
这几天来我的心都是忐忑不定,脑袋里来来去去想了很多,最後还是坚决要去向顾氏夫妇问清楚一切。
颂灵正为我梳妆打理,我虽面对铜镜,却没有闲心去理会自己的容貌,心思都放在别的事上。而顾夫人忽然的到来,更是让我措手不及。
兰芝问:「是要让顾夫人进来吗?」
我静一静思索,才说:「请她到屋子里吧!」
只见兰芝把顾夫人领进内,她刚跨步进门,便屈膝下礼道:「向郡主请安。」众人见状皆面面相觑,一脸愕然。在她们眼中,我们是母女,自然没有母亲向女儿下礼的道理。可是她们并不知,这母女的关系,只是一个谎言。既然顾夫人对我如此有礼,我想奕珩定是已把事情对他们告知。要是如此,她此次到访,必定是有甚麽目的。
我示意颂灵与兰芝把顾夫人扶起,客气说:「既然不是在宫里,就不必如此讲礼。起来吧!」我把所有人都遣到屋外,只剩顾夫人与我在屋内面对面而坐。
最近天气渐转炎热,桌上两杯热茶却冒出一丝丝白烟,在半空中弥漫着,令人看着更添热感。顾夫人道:「近日天气热了不少,记住要多让茉儿给你煮些清热解暑的汤水!」
我没有甚麽特别反应,只说:「府里自有人会负责这些东西,你不必担心。」
她点点头,道:「那也是!珩儿这般疼惜你,定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又像是想起甚麽事来,说:「说起茉儿,刚刚我好像没有看见她呢!」
我顿一顿,说:「近日府里来了些新的下人。我把茉儿叫过去,帮炳叔调教新人了。」
顾夫人眼珠一转,道:「自你在顾府时,茉儿便已服侍在侧,也算是你身边唯一的娘家人了。你倒是舍得把她遣去别处!」
我有意无意一笑,说:「也没有甚麽舍不舍得的。反正早於我在宫中时,颂灵便已侍奉在侧,她与茉儿相比,也没甚麽差。」她听我如此一讲,便是一脸愕然,更说不出甚麽来。她的一言一行尽是小心翼翼,便我更能肯定,她一定得悉所有事。我却顾不了她的反应,独自把茶端起而喝下。
顾夫人见我不发一言,又到处找话题,道:「我还记得你是最喜欢海棠花的。刚刚进来时,我便看到府中满是盛开中的海棠。我就想,那肯定是珩儿为了你而种的!」
我心中开始为她故意找话题的行为感烦厌,便往她一看,说:「喜欢海棠花的人是奕珩,不是我。我最爱的是梅花,你真的忘了吗?」我凝神注视顾夫人,她是微微一震,不懂反应。
我的眼神渐趋尖锐,直逼她的脸,道:「曾经有人说过,我就像一朵梅花,高洁谦虚、坚强不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只见她双手牢牢握住,一脸不自在。她这般折腾不安,全因我说的人就是她。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吐出一段话来:「对不起,是师娘对不住嫣儿!」她脸上尽是内疚的神情,双眼不敢直视我。
我吸了口气,压住心中的怒意,故作反问:「娘亲怎麽会向梦萓自称师娘?好端端的,又说甚麽对不起呢?」
她脸色煞白,一下笔直跪在地上,恳求道:「一切的事都是因我而起,邵宏当年也是逼不得已的。公主若要追究,就把所有罪算在我头上吧!」看见眼前跪下的师娘,我是痛心不已。不管是紫嫣的师娘,还是顾梦萓的母亲,她都是付出了所有的真心和爱心,她对我的确很好。只是,她和顾邵宏却偏偏做了此等伤害我的事。我又如何能易轻原谅她?
我看着顾夫人,诉尽心中的话:「小时候我虽然没了爹娘,但我很庆幸自己还有师父和师娘。师父教我做人要光明磊落,师娘告诉我待人要坦诚不虚。我一直很努力,希望总有天能做个如师父、师娘口中的人。他们於我而言,就如同亲生父母一样,对我恩重如山。但为何?为何如今要让我知道,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师父、师娘,竟都是欺君瞒上之人?」
顾夫人拉着我的手,道:「嫣儿你听我说!我和邵宏都是逼不得已的。要不是潘译明知道我乃罪臣之女的身份,邵宏是一定不会与他狼狈为奸的。邵宏是为了我,是我的错!」罪臣之女?从来罪臣後裔都不会有自由人生。男的大多充军边疆,女的则收作宫婢。既然她为罪臣之女,又怎可能自由自在地生活,更嫁给顾邵宏?事情又怎会无端与我和潘译明牵上关系?
我皱一皱眉头,赶紧追问整件事的因由。顾夫人见瞒不住我,只好把一切事从头到尾向我述之。我才知道,原来顾邵宏和潘译明是有着如此深的渊源和恩仇。因为年少时的情谊,顾邵宏和潘译明成了一对好兄弟;因为名利的追求,二人反目成仇,从此对立为敌。自小的友谊,兄弟二人之间从无秘密,潘译明自然知道顾夫人的身份。
三年前,康哥哥尚为太子,紫氏乃朝中掌握最大权力一派。恭王、奕太后与潘译明三人为进一步掌控朝政,合谋设计阻挠我登上太子妃之位,以确保以紫氏无法继续以外戚身分与其对抗,更趁机铲除对方的势力。其後康哥哥命顾邵宏彻查我失踪之事,潘译明便以顾夫人的秘密作威胁,令顾邵宏在无可奈何之下,向康哥哥隐瞒我失踪的真相。
顾夫人用力握紧我的手掌,道:「我们万万没想到,你竟会摔下马而失忆。邵宏见此便将错就错,跟潘译明交换条件,要他们答应留你性命,并将你匿藏在顾府中。我们是想尽办法,也想要把你的命留下。我们当日会与潘译明同流合污,真的只属无奈之举!」
我甩开她的手,站起来冷笑说:「无奈?我的一切不幸,全是源自你们的自私。你们会对我好,也只是为了补偿而已。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我是宁可自己当年已经死了,也不愿留下来看你们的虚情假意!无奈这些话,都只是你们用作求心安理得的借口罢了!」顾夫人却已哭得脸有泪珠,口里只懂得不停说着「对不起」三个字。
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竟让我有种於心不忍。我闭起双眼,用手掩着耳朵,道:「够了!不必再说了!」她才止了话,停了口,却仍在低声地啜泣着。
我尽力去无视她的哭泣声,依旧铁着脸,说:「知道吗?我本来的确很感谢你们。因为你们,我感受到久违的天伦之乐。你们教懂我的东西,我一生所用。你们不只对我有恩,更有情。但也因为你们,我被夺走了三年的人生。你不要奢望简单讲几句对不起,我就会轻易原谅你。不可能!」
我吸了吸气,说出最锐心的一句话:「从今日起,我们恩断义绝。我不会追究你们的罪,但你们对我的恩,也会同时随风而去。咱们就当顾梦萓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从未拜顾邵宏为师,也从未当过你们的女儿,你我日後再无瓜葛。」
我真的很想恨他们,更想第一时间便告诉康哥哥:我不是顾梦萓,我是紫嫣。但我不可以。我若做回紫嫣,顾邵宏夫妇便要背上欺君的死罪。他们是可恨,却更对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心。更何况,该死的是那三个利慾薰心的人。我不能做回紫嫣,我只能继续当顾梦萓。
这一刻我还真希望,眼前的一切能如「我」的名字般,是个梦。我也终於明白,当日在闺阁中,那枝花签的意思。「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切都如幻如真,难分真假错对。到头来,我更是宁愿自己可以继续躲在这个美好的不实虚幻中,永远都不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