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终於赶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後的事了。
大门被少年一脚用力踹开,实心橡木做的门板就轰一声镶入墙里,水泥墙瞬间爬出好几道蜘蛛网。
「冷静点,想拆了猎人协会吗?」尼特罗挥挥手让吓傻的一干下属退出去。
「你早就知道了。」
金站在那里,表情跟语气都冷硬得没有一点起伏,完全看不出往日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阳光气息。
「嗯,差不多吧。」
「为什麽…..」
「为什麽不跟你说吗?金,认清现实吧,就算你当时在场也救不了她。」
「她在哪里?」
啊,好可怕,生气了也不好忽悠了。
「不知道。」只大概查到是流星街的人,而这几乎就等於无迹可寻。
「她在哪里?」
「我说了没人知道,知道的都跟房子一起烧死了。」
「她在哪里?」
尼特罗看他毫无转圜的坚决眼神知道说再多也没用,他现在根本听不进一字半句。
随手拿了一张废纸说这是少女所在地的地图,等金焦急的奔过来立刻一手刀把人劈晕。
「喂喂,不好意思请帮我安排一艘直达鲸鱼岛的船,游轮?不用不用,就算是木筏也完全没有问题,能躺就好。」
老人笑了一下,只是看向少年就算在昏迷中仍眉头深锁的模样,眼神带上一丝感同身受的悲伤。
「这是身为猎人必经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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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金!没死就快点给我出来!」
那个被猎人协会里最会惹麻烦的金视为麻烦的米特妹子,真身其实就是个未成年少女,此刻她纤细的手臂正用彷佛能抖落水泥块的力气疯狂拍打着门板。
「好了好了,山下都要听见了。」
「姊姊你就是太温柔才会让他养成这种混蛋个性!难得回来一趟却像个死人一样成天瘫在床上!」
「金一定也有他的苦衷啊,我们先下楼帮妈看店吧。」
和米特那头鲜艳耀眼的粉色头发不同,名叫凯特的少女轻轻把落到颊边的黑发捋到耳後,清秀的面孔有股让人舒心的柔和气质。
每个人表达担心的方式都不同,米特是拼命想在对方封闭的心房上撬出能透进光的洞,而凯特则是静静等待对方主动推开门的那天。
所以当她看到静伫在院门外,仰着头闭着眼,沐浴着阳光,彷佛被世上所有希望关照的金时,愣了一下,随即只是轻轻弯起嘴角,在普通不过的问候着。
「饿了吧,想吃什麽我去煮。」好像金并没有回来的这三天都像个黄花闺女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啊,不用麻烦了。」金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很淡,「我要出去。」
直到金离开了很久,凯特才收回一直盯着院子的视线,想了想,她还是转身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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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蓊郁蔽天的森林,一样弥漫在空气中淡淡的青草香气。
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停留在自己离岛的那天,什麽都没有改变。
不,其实还是变了吧。
金跳到最高的枝干上盘腿坐了下来,了望远方连绵成片的翠绿。
米特更凶了,大树更高了,以前可以捧在手心的狐熊都长得跟自己差不多大了,还有…..
「金。」风声萧飒,把少女呼唤自己的声音吹得细不可闻。
低头从枝叶间看去,金只隐约看到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
他愣了一下,想都没想就直接跳下约有三层楼高的树,完全没经过大脑的反射性动作。
而几乎是脚踩到地面的瞬间,金就立刻反应过来他中毒了,甚至还有心思调侃身为职业猎人,竟比六岁就把森林当游乐园的自己还不如。
太久没来鲸鱼岛,他一时忘记这里处处都是生机,也处处都有危机。
他脚上沾到的是一种叫紫色幻奇的苔癣,没什麽伤害性,最多就是让人看见一些无伤大雅的幻觉罢了。
所以金好整以暇的坐到大树下,太久没有中这种可爱的暗算,他倒是挺好奇会看见什麽的。
但下一刻他的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
「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啊。」少女缓缓拨开挡在脸上的藤蔓,露出那张为整片青山带来春日的美丽,发现金只是楞楞的看着她发傻时,脸上那略显羞涩的笑容,比满枝枒的晶莹朝露还要动人。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总喜欢往高处爬。」
乍然看到应该随着提诺家一起灰飞烟灭的人出现在这,金震惊的无法好好组织出一句言语,「你、为什麽..…」没有死?
「我煮了你最爱吃的鱼汤,走吧,要趁热吃才行。」
少女转身走了几步,见金依然愣在原地终於察觉出对方的异样。
「金,你还好吗?」她伸出手,安抚似的轻轻放上少年被朝露沾湿的肩膀。
温暖的体温让金有片刻恍然。
不可能的,幻术再怎麽厉害终究也只是幻术,更别提是幻奇这样弱小的植物,绝对不可能欺骗除了视觉以外的感官,所以这份近似人的体温,大概也只是阳光或某只动物…..
又或是,深知这是幻术的自己,潜意识的在努力相信这是事实。
他听得到,他能听到少女用吟唱般的柔和嗓音叫他金,他也看得到,看到少女披着一头乌黑青丝碧眸含水,然後朦朦胧胧的朝他一笑。
但可悲的是张开嘴,他却不知道该呼唤什麽。
相处了三个月,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失约了没有及早回来,对不起太过弱小连报仇都谈不上,对不起明明这麽喜欢你,却没办法做到陪你去死。
少女像是不明缘由的愣了一下,随即往前两步轻轻拥住他。
「没事了金,没有人会怪你的。」
他知道,他知道她一定会原谅他,因为她就宛如大海可以无条件接纳一切。
彷佛又回到最初,他看到倒在岸边被浪花不停冲刷的她,原本以为是溺水昏迷的旅人,近看才发现她下半身是条蓝紫色的鱼尾,浸染着水就会波光粼粼的闪动,是用言语难以描述的美。
她是属於大海的,是大海恩赐的珍宝。
这让他总有种若不快点把她带到岸上,她就会随时被大海讨要回去的感觉。
所以这是报应,这是把她带离大海的自己应该承受一辈子的歉疚。
他不会原谅他自己的。
抬起手回抱住那份温度,跟隔着一层玻璃的冰冷不同,她终於真实存在在自己怀中。
就算只是一场梦,他也再也不愿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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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一直跑着,跑在这条包含了她整个童年回忆的小路。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追,偶尔他会转过头对她笑,让她看一个景色或不起眼的小花,她虽然不知道这些有什麽好看的,但因为他笑了所以自己也会跟着笑。
後来年纪渐长知人事了,隐约察觉到她对金,跟金对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而那份不一样绝对不会是她所期望的那种,所以也就慢慢停下了追随的脚步。
米特总说她太善良太心软,毫无怨言的对金那种笨蛋好,简直就是做给瞎子看,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自私。
不然也不会一直瞒着,不去点破米特对金那点似是而非的情感,不然也不会在看出金明显的不对劲时,不去推开他过於温暖的拥抱。
她很自私,所以她不会怪罪自私的要独自离开的金。
凯特慢慢放缓脚步,沉默的停在金几步外的距离。
那个她追随了整个童年的少年就躺在草地上,正中午的,阳光之下的他好像也跟着在闪闪发亮,耀眼而温暖,让人明知会灼伤眼睛,却还是舍不得移开目光,就跟他的名字一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追来是为了什麽,因为当他选择离开时,他们之间早就没可能了。
「什麽时候要走?」一定是因为太久没一下子跑这麽久,她的气息很不稳。
「下个月会有艘到猎人协会的船。」他那顶卡其色的旧帽子盖在脸上,声音显得模糊不清,像是与她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是吗…..」一个月,凯特的直觉告诉她,这会是他们最後相处的时间。
少年半晌才坐起身子,帽子从他脸上滑落,他也没有去捡的打算,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望着远方,轻声地说:
「我有喜欢的人了。」而且是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第二个的那种喜欢。
细碎阳光透过枝叶落在林中的凯特身上,但或许因为她身上还留着汗,凯特紧紧抱着手臂,觉得有点冷。
她静静听着金用几乎要下跪的认真语气说,「凯特,对不起。」
身为当事人的凯特却只是在片刻怔愣後,扬起她一贯轻柔的笑容。
「没关系的金,没关系。」就算只是带着愧疚的怜惜也无所谓,就算看着她想着别人也无所谓。
「只要你有一秒钟是接受我的喜欢就够了。」
不需要等值的回报,只要你愿意承认我的喜欢,愿意让我站在这个不远不近的位子看着你。
这样,就够了。
所以当发现怀孕时她原本是不想声张的,只是想安安静静把他生下来,然後编个是在船舱捡到的藉口。
金是风,是无拘无束的风,就算用任何理由也没人能留住他,她不会做多余的奢望,也不会利用他的愧疚感将他强硬得栓住,能拥有他的孩子已经是她过去怎麽也不敢想像的奢望了。
可是才第二个星期她的身体就很不争气的露出破绽,还昏倒在吧台边吓到不少客人。
「傻孩子。」跟劈头就是一阵痛骂的米特不同,妈只是叹了口气这麽说着。
她当然也知道她傻,但没办法,先喜欢上的那个就注定会矮上一头。
可是她甘愿。
妈拉着愤愤不平,恨不得冲上去揍金几拳的米特离开,有意让她跟金独处,房间瞬间变得安静,良久,金才挂上往常那张没心没肺的笑容坐到床边。
「身体还好吗?」
「嗯,没事。」
「我妈说她在怀我的时候很辛苦,因为我老爱乱动乱踢。」
凯特笑了一下,「那我是不是该祈祷他跟你不一样。」
「对」金向来充满活力的黑色大眼淡淡垂下,「不要让他跟我一样。」
房间又瞬间变得沉默。
「对不起。」金张了张嘴还是只有挤出这句话,不让对方抱太大的期待,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
凯特没有应承他的抱歉,她垂下头,轻轻摸着还不明显的肚子,「你觉得该叫什麽名字呢?」
「莲.…」这个字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金顿了顿,「女的就叫小莲,男的就叫小杰吧。」
「好」肚子突然被踢了两下,凯特忍不住笑了,「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是吗?」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伸手摸一摸凯特肚子里的小生命,但他一直陪伴着凯特,直到她脸上显露出疲惫。
「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你还会在吗?那後天、大後天呢?这孩子出生时呢?这孩子第一次学会爬学会走路时呢?
「嗯,慢走。」凯特静静微笑着目送金离开,当房门关上时,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会很爱这个孩子,豁出生命的去爱。
因为那是金跟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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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记:一直在想金老婆到底要叫什麽,果然还是用他唯一一个徒弟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