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後,我拖着黑白钢琴键盘样式的行李箱,旁边是爸妈、老师、校长主任、班上几位同学、校内校外几个死忠粉丝,和邱晨。
上个礼拜整理了另外两大箱行李,已经和我的钢琴一起船运到美国,只有相对小型的小提琴跟着我上机。
「路庭,你在美国一定要好好保重喔!」这句话是三八姐说的,语气叫做一个「嗲」,她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我差点没在登机前因为缺氧而挂急诊。
「同学,谢谢你啊,还来替我们家路庭送机。」妈妈拍着三八姐的背,怜惜地说,我都快把今天早餐吐出来了。
「不会的,阿姨,我很崇拜她。」她泪眼汪汪,完全就是偶像剧中那种一天到晚被欺负、等待王子救援的苦命女,但有时候剧中的反派角色娇娇女也很爱Cosplay一下苦命女,我都不能理解为什麽好端端的富贵千金要把自己贬成做什麽都会失败都需要支援的灰姑娘系少女,可能是看在王子不知道为什麽就是会特别喜欢的份上吧。
那我这个做什麽都成功的女超人系王子应该也不喜欢。
「谢谢喔。」我不着痕迹地推开她,面带笑靥。
接着,我跟着爸爸去托运行李,服务员小姐问是不是在哪里看过我,我说她可能想太多了。
确认托运过後,爸妈给我最後一个拥抱,老师要我好好加油,粉丝们齐声说会想我,唯独邱晨始终闭口不语。
我当作没发现他还没对我说再见,背着随身背包准备要到去安检。
「梁路庭!」他叫住我,我心里一阵窃笑。
「干麽?」我像拍电影那样,甩着长发、睁着无辜大眼回头一望,只差没咬嘴唇了。
他站在我面前,以只有我俩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去了美国,记得不要太嚣张,不要乱呛同学乱呛老师;我不担心你为了减肥不吃东西,反而担心你不要吃太多忘了练琴;教你的运球、定点投球、上篮,没空练习没关系,要练习就不要把自己弄伤,我这个教练会很丢脸;不要为了练琴太晚睡,女王黑眼圈很丑;最後,想哭就哭,没有人会笑你。」
「好。」我说,「我下次回来,就要考学测了对不对,没考好你就等着当我无限期的召唤兽。」
「我不会让自己有这麽悲惨的命运。」
我翻翻白眼,推了他几下。
「再见。」他淡淡一笑,这比任何一抹笑都要来得温暖。
我低下头,「再见。」
『想哭就哭,没有人会笑你。』
但是怎麽办呢,我一转身面对出境的电动玻璃门,就想哭了啊。
我摸着认识他第一天,他给我留下伤口的位置,虽然已经痊癒,并且没有留下半点疤痕。我还记得他跟我说他和高斯、尤拉的成长故事,他们如何又如何讨论数学原理;有一次我说居然有人将牛顿和华盛顿搞混,明明一个是苹果树、一个是樱桃树,他说牛顿脾气差肯定会生气,但是华盛顿人很好不会计较......
我们的思想很怪异,我们会争论天鹅湖中有几只天鹅,也会讨论上次那只大黄蜂时速大约是多少才能轻松除掉元配。
「7号登机门,往美国纽约的旅客,可以开始登机......」当我听到开始登机的广播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麽地舍不得。
耳机里播放着机上音乐,我抱着靠枕低低地哭了出来,泪水滴在大腿上刚才随手拿的报纸,染湿了蚂蚁大小的墨字。
坐在我身边的外国小女孩睁着大眼困惑地望着我,犹豫要不要告诉旁边的母亲,我努力对她挤出笑容,同时也是对我自己微笑。
机舱空调冷了,我跟空姐多要了一条毛毯,一条蒙着头,一条盖着身体和腿,昏沉沉地睡着。
在梦里,我和大部分的女孩一样,在普通班热烈地讨论帅气学长、一起结伴去厕所,但这样,我就不会自己在音乐教室练习,就不会遇到邱晨,我这十个月的生活就会被另一段故事所取代。
犹如蝴蝶效应,一环都是串着另外一环的,也许从我看见钢琴、听见音乐的那一瞬间,老天就已经替我写下这一切故事。
我不太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麽时候,我鲜少哭的,我一直告诉自己哭无法解决事情,哭完了事情还是摊在那儿,那还不如不要浪费时间跟力气强化泪腺,对啊,哭泣真的没有经济价值,练琴练得双手发痛时是,被冷嘲热讽时亦是,敌人看着你的泪水只会更开心啊。
但现在我发现,哭有时候只是一种单纯的宣泄,眼泪的功用就是会带着悲伤蒸发。
登机前,我收到邱晨寄了片细长叶子的图片,机场网路讯号弱,我还来不及回传,就被迫中断连线。
那是柳树树叶,他说了再见。
但是,我还没有说。
我笑了笑,梦中的我,仍然是遇到邱晨了,以另一种华丽的邂逅方式。
我睁开眼,空姐推着餐车,甜着嗓子问我要吃鸡还是牛。
「鸡,谢谢。」我褪下毛毯,朝她露出一抹无懈可击的笑容。
铝箔纸包着的塑胶餐盒烫着我的手心,里头的鸡肉块却没有那样高温,我用塑胶叉子笨拙地戳了块哈密瓜,不难吃。点心是一小盒巧克力冰淇淋,害我原本消极的心兴奋了半晌,不像在台湾,冰淇淋吃没几口就会软趴趴地融化,在太平洋上空不知道多少公里之上,直到最後一口放进嘴里之前都还是石头那样僵硬。
吃饱後,我轻啜沁凉雪碧,点开电影页面,挑了部不久前广告跟着公车满街跑、预告片像是深怕有人没看过一样无时无刻都在播的欧美动作片。我必须承认,轻啜雪碧这个举动真的很做作,但今天这个动词配的主词是我梁路庭,如此一来,一切都变得合理化、优雅化。
美国,等着迎接路庭女王的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