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年那天，只有我陪孟皓吃晚餐。
当然，依旧是在（两排佣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吃晚餐，除夕那天吃火锅，那些佣人死活不愿入座，彷佛这栋房子安装了监视器，被发现同桌吃饭会扣薪水？
虽然事後我妈证明豪宅里面没有安装监视器，是因为他们都在日本受训，内心的职业道德不容违背，而我是客人，陪主人吃饭是很正当的。
看我妈穿女仆装、绑双马尾跟我严肃地谈论职业道德，我也只能暂且忍着笑意，对他们致上最高敬意。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顿时明白这句话的真理──果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合理……。
我国中并不是从贵族学校毕业，高中却进入跟孟皓同一所贵族学校，似乎是因为他把我当成好朋友，才叫我妈帮我申请入学。
但我跟他不同班。
这间私校分班是看家庭背景，所以我被分在平民班，中间隔着三栋建筑物，离家庭背景是上市企业且具国际规模的贵族班最远，平日不太可能相遇。
制服也有些不同，我们平民栋的制服，裙子和裤子是深绿色，中小企业阶级的裙子和裤子是深蓝色，孟皓这种国际级企业的子女，裙子和裤子是纯黑色。
说真的……就因为阶级太分明，反而没有霸凌。
食物链压制着霸凌恶习，拥有权势者因为必须维持高贵的形象，不会欺负弱者，弱者即便内心憎恨权势者，也因为情势所逼不好得罪，大家心知肚明，自己的行为会间接影响到家里的事业。
所以我这个杉菜，并没有被欺负到需要道明寺来救，有时放学後比较聪明的平民班学生，还会去贵族班当小老师赚时薪，我则是留下来玩社团，玩完就去打工。
如果大家都遵守潜规则，好好相处，还算一片和谐。
偏偏，有人一直想打破这个潜规则……
「王勤勤。」熟悉的喊声，使我不太想转身：「开学前你答应过我什麽？明明说好中午来找我吃午餐，为什麽没来！昨天就想问你的……」
「呵呵，大少爷吃午餐还要小的服务吗？好的，没问题。」我露出狗腿的样子，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妈是他们家的女佣，平民班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对视一眼就别互相为难了。
「我先去服侍我们大少爷吃饭饭了！」我微笑退出教室，跟他往人烟稀少的专科教室走去。
「什麽鬼大少爷？」他蹙眉瞪着我。
「开学前我是随便答应的，谁叫你一直吵我看电视。」
「……。」
「在这种阶级分明的学校，你怎麽会认为我真的能走进你们的皇家餐厅呢？看不出来我的制服是绿色吗？」我今天穿了长裤，避免被同校的宋允娜看见。
「……反正你是我表弟。」他不悦地睨了我一眼。
「唉唷？赌气喔？她先把我认成男的，我也不好意思纠正她，就像她不好意思纠正你弹错一样，礼尚往来啊！」
他在一排化学教室前停下脚步，四下无人。
「你又不笨，不知道为什麽我的钢琴老师换成她吗？」
「未婚妻啊？十八岁结婚吗？」
「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眼底的忧伤，提醒我该收起嘻皮笑脸，回以同样严肃的神情，告诉他事实：「你是奢侈品，我不可能拥有你。」
我想起当年妈妈买给我的芭比娃娃，是敷衍小孩的二十元塑料、服装、发丝，跟阿姨送我的千元芭比礼盒放在一起，我就再也不碰二十元的娃娃了。
奢侈品就是一种会令人沉迷的东西，从此我眼里再也看不上二十元的新品，我妈却没有买那千元礼盒的预算，这就是现实。
另一个现实是，千元礼盒的芭比娃娃现在依然收藏在我的橱柜里，二十元的娃娃我早就丢掉了。
他会成为我的收藏品，但在他的人生里，我只是那个二十元。
「管家说你其实希望我一直留在你身边，他也明白地告诉我希望我这麽做，但我不觉得那样的未来你会满意……」
「为什麽？」
「如果你坚决如此，我也可以成全你，我们去吃饭吧！实现我的诺言。」我牵起他，往那栋遥远的贵族班走去。
当深绿色牵着黑色穿过一片深蓝色，窸窣声此起彼落，我走在前头猜想他此刻或许有点羞涩、窃喜，他却看不见我脸上的情绪。
喜欢上台的人，是因为他们准备好了。
你见过游民喜欢上台的吗？
我此刻就是那种感觉，被众人放大、检视、质问：「你凭什麽走在他前面？」又或者：「你凭什麽往那个方向走？」其实我不在意那些细碎的议论和沉默的评价，但是我知道，未来，他一定会在意。
「那不是……」宋允娜在身後叫唤：「孟皓同学！啊，还有表弟也在！」她端详我身上的制服，匪夷所思。
「表弟……你怎麽……」
糟！我忘了拿下女生的领结。
「你骗我？」宋允娜美好的五官骤变狰狞：「好玩吗？你们两个联手骗我？」
「不关他的事，是我个人白目，喜欢开玩笑。」我说谎，我承担。
「她没有恶意……我也常常笑她像男生。」孟皓把我往身後藏，没发现宋允娜眼中的妒火，正是从他把我往後藏那一刻燃起。
「白痴。」我偷踹孟皓一下，却让她误会了。
「你说谁白痴？你到底是哪来的，这麽没家教！」
「抱歉……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
「孟皓是白痴？他是全校前十名，众所皆知，你有必要这样骂他吗？」
当有人执意跨越阶级，和谐便开始瓦解。
因为我还不够格跨越重重阶级到达他的世界，即便只是去吃饭的途中，都能布满名为眼光的荆棘。
「对不起。」我低着头，诚挚地向他道歉。
「……。」他不发一语，握紧了拳头，或许是明白替我辩解只会害我成为众矢之的。
算他聪明。
「你快回去吃饭吧。」我看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或许他想说「跟我走」理智却逼着他吞下那任性的三个字。
「嗯，下次跟我借笔记要早点还。」孟皓替我说了一个台阶，战战兢兢地察言观色，希望那些目光质询能放过我。
「我知道了，抱歉还特地让你来一趟。」回头我对着宋允娜鞠躬道歉：「抱歉跟你开这种玩笑，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以後别再开这种玩笑，非常没礼貌。」
「我知道了。」
「看什麽看，你们不用吃饭吗？」宋允娜指着那些围观同学喊，目送孟皓的背影远离了才走。
我沿途听着那些窸窣交谈，似乎很早就开始谣传宋允娜是孟皓的女朋友。
我觉得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