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山坡上,眺望着山谷里的向日葵。
今日的阳光很艳丽,仿佛要灼伤一切,明黄色的花朵毫无畏惧地迎接着,成片地凝结在一起,如同落在了地面的太阳。
“很美。”
我轻叹,忍不住长久驻足。
清风扬起我的长发,多么希望内心的所有的千回百转都可以就此扬起,然后远去。
因为过早进入了梅雨季,途径山谷的铁轨路被雨水淹没,列车被迫暂时停止营运。因此我和安藤恭弥也被困在了这里。
突来的停运使得小小的【照る駅】变得空旷起来。
负责这里的日本人是个伤退的老兵,年轻的时候被政府拉来满洲开荒,是开拓团的农民之一,之后应征入伍,在几年前惨败的苏日诺门坎战役中负伤,后来因为上级和自己都是熊本人,出于同乡情谊将他调职到了后勤,辗转来到了晴天站。
如今每天的工作便是迎来送往,因为战局的紧张,现在这条往南的铁路几乎只有开往前线的战斗列车会途经。
虽然每天都会看到同胞,但是自己伤残的模样在他们眼中只剩下“无能”二字。大多数的士兵对于站长都是视若无睹的。
所以当遇到肯和他聊天的我们,老站长是十分的高兴的。
“因为是在那场惨败中伤退的,所以一直以来,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在说‘为什么还不去死’。想来我这样的废物,连为天皇陛下赴死的资格都丧失了。只能毫无脸面的活着。”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站长脚边的空酒瓶正“咕噜噜”的滚来滚去。
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跑来追着酒瓶玩。
老站长朝他招手,先是喂了一颗糖,又再捧起来亲了亲。然而在中国妇女躬身端着酒菜进来时,朝她一脚踹去。
在母亲狼狈翻倒的同时,小男孩大哭了起来。而妇女的丈夫则站在不远处,罗锅着腰身麻木看着。
老站长毫不客气给了孩子一巴掌:“鲤之介,九州男儿绝不可以为了女人而哭!”
我为着这三人的真实关系而大吃了一惊。
目送着中国妇女抱着孩子退下后,老站长继续牛饮。
他喝醉后便开始唱起军歌,越唱越用力,反反复复的都是一首《同期之樱》。
【......您与我是同期的樱,你虽一去再也不复返/但我们将在花之都的靖-国神-社中,再次相会于樱开之春......】
在军纪严明的日军,饮酒是被列为明文禁止的,但是在这个小车站,最高的司令就是老站长一人无疑。
他絮絮叨叨地回忆起许多琐事,几乎全部是关于这场战争的——
“知道么,这座车站以前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八百伬】。大概是在前年,关东军的一个师团路过这里,其中一位战斗英雄的骨灰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带回日本,所以就埋在了这里,按照遗愿在坟上种了颗太阳花眺望故国,没想到后来竟然成了一片花田。”
安藤恭弥随口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很年轻的小伙子,好像姓浅乃......不对,好像是浅野。没错,是浅野!”
我的呼吸一窒,惊恐地抬起头,却发现两个男人都在看着我,低下头才知道竟是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脱了手。
然而,我却是顾不得其他了!发疯一般抓住老站长的双肩摇晃着质问:
“他叫做什么?浅野什么?”
“这个......在下实在是记不住了。”
“那么他是哪里人!哪里!”
“我记得是北海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占领了内心,这种极致的痛楚自我的心口一直向上,直至要冲破大脑一般!
终于,无法忍受如此非人痛苦,我大叫着冲了出去。
黄豆般大小的暴雨猛力砸在我的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回过神时,我已经来到了这片白日里我还在观赏的向日葵花田,在雨帘中无力垂下头的一束束花朵仿佛在朝我招手。
我痛苦地挖开一颗,又一颗。但是都不是。
究竟是在哪里?究竟是哪一朵?
他们无情地把你丢弃在了哪一朵花的下面?宗一!
“吉祥!”
我无动于衷。
“吉——雪穗!”
安藤恭弥牢牢地抱住我,强迫我看着他。
“不是宗一君,不是他!”
他如此地对我说。
雨水突然有了温度,劈头盖脸地浇在了我的脸上,砸醒了我。
我眨去眼中的悲伤,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你发誓。”
安藤恭弥缓缓浮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如此的复杂,充满了悲伤和温柔。
他将我的头放置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在我的耳侧道:“相信我,他并不在这里。”
听到这里,我无力下垂的手终于有了力气般,慢慢向上环住了他。
安藤的臂膀是如此的有力,几乎令我窒息。
然而也许真正令我喘不过气来的,是这温柔的、深沉的爱。
“对不起。”我哽咽地一遍遍道:“请原谅我。”
“——如果我说不呢。”
出乎意料的,安藤恭弥如此回答。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不知何时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我一再辨认,最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真正生气的模样。
“你,爱我么。”安藤恭弥问道。
我点头。
“那么,宗一呢。”
我僵硬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安藤却替我回答了:“因为你的善良,所以感觉愧对我的恩情;因为我的表白,你又一再逃避了真实的内心。你爱我,却夹杂着太多其他的因素。”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吉祥......我有没有说过,我为什么会爱上你?”
我摇头。
“你曾对我说过,你宁愿用‘一寸的爱去换取一尺的人生’,我嫉妒并而且憎恨着如此敢于为爱牺牲的你。我一直渴望着,像你一样去爱一个人,所以,我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但是,我又憎恨着自己所爱的你。是因为我知道,浅野雪穗所爱的只有浅野宗一。或许我们之间的,也可以称之为爱,但是,我却清楚的知道,我,不是你的真爱。”
我摇头,再摇头。
安藤恭弥吻去我的泪水,但是他的脸颊上却挂满了不知成份的水珠。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男人的泪水。
是的,不是男孩,而是男人。
他玻璃般的眼珠中蕴含着如海洋一般沉默而澎湃的情感,却是同样的纯真而真挚,那一刻,我被迷惑了。
如同着魔一般,我倾身吻上他的唇。
似火、又似冰。
他的唇如同火焰,但是泪水如此的冰冷。
“......谢谢。”
我忍不住对他道。
谢谢,谢谢你所给我的爱。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月光下的向日葵花田折射出了璀璨迷离的光芒。
我无力地仰倒在花田之上,拥抱着月光。
安藤恭弥捧着我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轻吻。
或许是因为他虔诚的表情,让我止不住地回想起了记忆中如同罂粟般的少年。
我环抱住了安藤的脖颈。
他是如此地小心翼翼:“......可以么?”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仰头眺望着明亮的月色。
安藤将头贴在我的胸前,同样仰视着我。
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他同样。
“很美。”
我轻声道。
我知道,我们曾看过同样的景色。
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