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瀛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然而这种勇气,仅维持了不足一秒。
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我不由失笑道:“开玩笑的,玩笑。”
“浅野少佐,真是具有幽默感。”
“李君,还请不要见怪。”
李瀛洲立刻客气道:“少佐客气啦,快请坐。”
我不再推拒,随意坐在了身旁最近的一处。
抬起头,却发现主人仍旧站在原地微弓着身面对着我,眼睛却看向我的脚下。
对于这种陌生的谦恭,我却感觉十分的不自在。
“李君,你不坐么?”
“不——我还是站着自在。”
语音方落,仆人便端来茶水。
李瀛洲忙不迭接过并恭敬递来,我回礼道:“很抱歉,突然来访给你添了麻烦。”
对方没有回应,仍旧盯着我的脚下。
我独自一哂。
“想必,李君已经知道我此番来意。”
“这个自然,承蒙浅野少佐不嫌弃,还记得我这个故人,本应是我去拜访少佐,倒是麻烦您走一趟,真是失礼了。”
我见李瀛洲不软不硬地打起太极,不由得深深侧目。
对方却仍旧是半垂着眼的状态,模样谦卑如奴才,说着敬语但是却又打着官腔。尤其是刚才一番看似妥帖实是推拒的话却让我知道此人不简单。
“拜访之意是有的。但此次前来却是因为有件事情需要麻烦李君。”
“少佐太客气了,有事请尽管吩咐。”
“不久前,石井部队曾进行过一次内部清缴,当时被查处的某位高级间谍在刑讯中做出过许多不恰当的发言——很不幸,其中一些是有关于我父亲浅野崇当年误判案件的诽谤言论。”
“的确是很不应该。”
李瀛洲继续不倒翁一般点着头。
我攥紧手中的茶杯,继续道:“我希望,那些诽谤的言论能够随着档案一起消失在这世上。”
“浅野少佐,这件事恐怕需要局长的审批,要知道档案室乃机关重地,涉及到我满洲国的安保问题,现在哈尔滨又时值风声鹤唳之期,不仅是中统、共/党的谍报分子,甚至连第三国际的间谍组织也虎视眈眈,实在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面无表情的沉默瞪视着他,数分钟后,再次开口道:
“李君,要知道虽然我父亲在满洲的财产已被政府没收,但是浅野家在日本仍旧拥有大片的良田等产业,如果你愿意,北九州有一处我名下的矿场,随时可以转让予你。”
“少佐高看瀛洲了——”
李瀛洲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将茶杯狠狠投掷到了他耳畔的墙壁上。
只听“砰”的一声后,李瀛洲萎缩起脖子,颤巍巍地向后退去。
我仍旧坐在原地,只不过耸肩前仰着大半身体。
常打架的人会知道,这是一种蓄势待发地状态。
而我,的确在随时准备着,杀死眼前这个胆敢忤逆之人!
“李君,即便你的日语说的再好,但是恐怕有一件事情是身为满人的你所无法理解的。很小的时候,我曾被祖父如此教育过,一个人所犯下的错如同刻在树木上的年轮,这种耻辱感永不会消失,只会随着岁月越发深刻。对于我来说,眼前就存在着抹平这道刻痕的机会,只不过,我需要李君你的帮助。”
“少佐,这件事——”
“李君!”我打断他。“如果你肯帮助,在下定会万分感激。”顿了一下后,我冷笑:“我们是旧识,希望彼此都不要去破坏对方心中的回忆。”
李瀛洲汗流满面,在我的注视下数次想要开口,最终都只是垂下头。
大约五分钟后,我不耐烦道:
“李君,我的耐心有限。”
李瀛洲只得同意,于是在他的引路下,我们来到了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局。
警察局门口的武装看守似乎对日本军部的车出入习以为常,简单的朝里面观望后,挥手放行。
副官岸本似乎对看守这般毫无礼节的敷衍态度十分不满,开车的时候故意朝其中一个看守撞过去,引得一番人仰马翻后哈哈大笑。
我皱眉,不认同地看向岸本。
他随军来到满洲不过数月,却得意忘形起来。之前便有流言,自束缚压抑的本土离开的日本人大多会在中国学坏。现在看来似乎留言不假。
碍于李瀛洲在场,我并没有当众呵斥岸本。
但是前者似乎对这样的戏码习以为常,一脸压抑的麻木。
车子停罢后,李瀛洲却将我带至地下监狱。
沿着阴暗的水泥台阶走下,扑面而来的皆是浓郁的血腥味,墙壁上的电灯蒙着一层薄灰,显得过于黯淡。
一个警察打扮的皇协军十分谄媚地小跑上来。
“李科长大驾光临,小的真是蓬荜生辉。”看到我后又立刻点头哈腰道:“太君好,太君辛苦了。”
我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空气中浓烈的腥臭味道十分让人作呕。
“浅野少佐,这边请。”李瀛洲恭敬地带路。
“李君,我要去的是档案室,为什么来这里?”
“事实上,这里有位犯人需要少佐了解一下。”
我不耐烦道:“不用装神弄鬼,有话直说。还有,太君是什么意思?”像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中国式日文,简直是一种可耻的玩笑。
李瀛洲解释道:“少佐您误会了,赵队长说的是‘大君’,因为日语‘taikun’发音音似,所以就这么叫了,一群没有读过书的文盲罢了,请不要一般见识。但是他们敬仰您,称您是强大将军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瀛洲,直到他被我看毛,眼神闪烁地左右相顾起来。
“我想唐泽大佐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李君你,可真不愧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好朋友。”
李瀛洲尴尬地点头哈腰后,我们来到一处暗室。
电椅上坐着一个满身伤痕的西方男子,完全垂下的头颅被黑血所脏污的金发所掩盖。
李瀛洲示意一桶水泼去后,对方仍旧没有醒过来。
于是赵队长立时拿着刑具招架上去,男子痛苦地惨叫起来。
我不耐烦地问道:“现在,可以解释了。”
“是。”李瀛洲赔笑。“这个犯人是不久前在满蒙边境所抓获的间谍,涉及到数月前在关东州发生的德国公使刺杀等案件的重要嫌疑人,这些都是收集来到证据,如少佐您所见,他是个用德国身份伪装的苏联人。原名叫做阿历克塞.伊格纳基耶夫.卡普什金,可以确定是第三国际的接头人,他的上线‘浮士德’是个神秘的人物,最初我们推断为三个可能的人物,但最终确定是一名隐藏很深的日本人。这是他的照片,本人目前已在逃。”
我慢慢地捏起照片,不由得眯起了眼。
许久后,我一字一句道:“李君,你确定你的情报没有错?”
李瀛洲点头。
“是的,虽然目标人物是日本人使得反谍工作行动起来有些困难,但是从掌握的证据来看,此人即是名为‘浮士德’的高级间谍,目前我们已与德方得到联系,这个人亦是友军抓捕数年的目标。”
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视线,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直视手中照片里的人物。
于是,我又道:“那么,李君。这个抓捕的犯人及‘浮士德’,又和我要委托于你的事情有何干系?”
“少佐,原本我亦不明白这其中的干系。直到我看到了这个,我想,您总不会说,您与这张照片中的人物也毫无干系吧?”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李瀛洲递给我的照片,不知为何,他要将相片反扣,并且经过之前种种的一大圈周转才最终奉上,很显然,这才是他要给我看的重头戏。
对于他那好整以暇的表情,我无端端生出一种施虐的心理。
曾经犯下的错,会如同刻在树木上的年轮,永不消逝;同样,给予过我深切耻辱的人与事,我亦要加倍偿还!
然而,当我低下头的那一瞬,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眼前的容颜,曾是我唯一的真实。
但我早已分不清幻觉和谎言。
唯一能做到的,便是追逐着残酷的真实,哪怕下一刻,我将被命运切成无数碎片。
我大张着嘴,不知是该喊还是该先呼吸。
最终,我却仅是露出了难以自抑的笑。
“雪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