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日本桥公寓已是第二天,入门第一件事情便是寻找安藤恭弥。
然而绕着公寓走了一圈,却是连他的影子也不见半分。
我正打算出门再寻,不巧碰见了他迎面进门。
安藤恭弥面无表情,通常他假笑的时候就是在生气,面无表情则是很生气。
“你去了哪里?”
“你又去了哪里?”
安藤恭弥毫不客气地将我推回客室,端坐在榻榻米上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吉祥,我是很正经的和你说话,也请认真回答我。”
这是很少见的,能从安藤恭弥身上看到日本人保守执着的一面。
于是我亦跪坐于他对面,将昨天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最后,我提出了借钱的不情之请。
“无论出自什么原因,让朋友感到困惑,都是十分让人羞耻的事情。你确定金敏小姐是你值得结交的朋友?”
我点头。
“但是她将你带至远处,甚至整夜未归。这可称之为‘恶友’。”
“你的定义真狭隘,我又不是未成年人。”
“难道你真的觉得你的社会资历以及经验比未成年人成熟多少?”
“就算如此,你也没有身份和资格教育我。”
“这不是教育,这是关心。”对于某些方面,安藤恭弥从不妥协。甚至常常会潜移默化地让我改变,但是这一次很显然他不打算和我磨洋工。
“你问过对方借钱的原因么?”
我摇头。
“任何事情牵扯上金钱,就不会单纯。”
“我和你不一样。”想了半晌,我结论道:“如此理智的思考关于朋友的请求是否应该接受,不是太冷酷了么?”
安藤恭弥似乎被我的话震了一下。
“......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最终,他如此道。
我朝他俯首请求。
“无论如何,金敏小姐一直给予我许多关照,如果这点请求都不能做到,那太令我感到羞耻了。”
安藤叹了口气。
于是,我知道他妥协了。
第二日我带着钱去高岛屋,却发现金敏并没有当班。
想来是太累了,所以请了假休息。
于是我决定下班后去拜访。
记得那日司机说她的情/人名字是高桥,幸而日本桥附近的公寓不多,我挨户寻去,终于找到了高桥的门牌。
我按下门铃,许久应门的人探出半个头来。
看模样应该是下人。
“请问金敏小姐在么?”
对方似乎没听懂,我恍然大悟,用日语说了一遍。
门守冷笑:“这里没有支那人!”
接着“砰”的一声,我被吃了闭门羹。
心里想着也许弄错了,歉意地行礼后继续找下去,结果寻了整整一圈,都未再有第二户挂高桥的门牌。
眼看天要黑下来,我这般冒然寻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寻着路往回走,走过小斜坡便有棵参天的法国梧桐树,下面常常是野猫们的聚集地,每一次路过便要缠着我要吃食。
我掏了掏大衣兜,发现还有大半块未吃完的瑞士巧克力糖。
想必是应该不会被嫌弃的吧......
如此般不确定地来到树下,却发现正半蹲着一个高大的背影,早我一步在喂猫。
大抵是发觉我走近,他回过头来打量。
我被他不同寻常的模样吓了一跳。
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年轻三十开外,因为面容过于严肃,早早便在眉间印下了深刻的“川”字。
我搜索了仅会的几句英文对他道:“你好。”
对方仍旧一动不动,看来是无法沟通的。
我转念一想,又用俄文道:“您好?”
这一次对方似乎听懂了,很惊讶地看着我。
想来俄语还是小的时候在鹿林山街居住时学会的,虽然鹿林山街虽是老日租界,但因为临近西伯利亚亦有很多俄国餐馆,想来我的钢琴老师克洛文夫人便是个白俄人。
“您刚刚喂了他们什么呢?”
对方并不搭理我,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
我被看的发毛,只得起身告辞离开。
“我叫阿历克塞。”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自我介绍。
“我叫顾吉祥。”
对方似笑非笑:“我认识你。”
我吓了一跳。
“浅野雪穗,对么?”
因为没想到对方会用日语准确地说出了自己本名,我惊讶地倒退一步。
“你到底是谁?”
“你不用知道......但是,记得把今天的事情,回去和你亲爱的‘表哥’说一遍。”
说罢,对方便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确定对方走远后,才慢慢冷静下来。
被一个素未相识的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这如同被偷窥一般,简直让人发疯。
于是一边想着一边匆匆往回走,联想起最近安藤恭弥的种种不同寻常,最终我决定暂时隐瞒这件事情。
第二日我开始有意识的关注安藤的行踪。
从时间上看,他是应该忙得完全无法归家的,但是仔细询问了医院才知道,他在年前已被临时借调到了军部的特别医院。
这便使得我无从查起,一切又变得一团糟。
于是我开诚布公的示意,我已经知道了他转职的事情。
安藤恭弥却无所谓笑道:“在战争年代,这种事情很平常,现在只不过是被借调到军部的医院,哪怕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征兵令也不是不可能啊。”
想到安藤恭弥可能会上战场,我不由得揪紧了心。
“......你会留下我一个人么?”
安藤深深看着我。
“绝对不会的,吉祥。”
关于安藤恭弥的事情我很快抛之脑后,并不是不在乎,而是发生了另一件让我十分揪心的事情。
自分别后,我已有半月不见金敏。
多次询问大家,也皆是一副不得而知的模样。
于是我再次找到了“高桥家”的公寓,只是这一次应门的人大出我所料。
“金敏!”
只见金敏整个人憔悴不堪,厚重的脂粉下掩饰不住青紫交加的伤痕。
我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你怎么样?不要紧吧,我很担心你。”
金敏神情怯懦地道:“谢谢你的关心,吉祥,你快走吧。”
我拉住她的手:“是高桥打你的对么?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了,上次借钱的事情我答应你,你和你的丈夫离开这里吧。”
“不行,高桥不会放过你的。你快走,他看到你会不高兴的。”
“金敏、金敏!”
不待我反应过来,金敏已经飞快地关上门。
我在外面俳徊了许久,最终只得离开。
然而第二天,金敏却突然出现在“高岛屋”。
当月如告诉我金敏来了后,我十分惊讶。
一见到我,她便死死拉住我的双手。
“那天真对不起,高桥最近心情不好,我被打的只能瘫在床上。”金敏抹去眼泪:“我也是没有法子,那天晚上容轩对我说要和同学一起‘上山’投/共,可是反/日是杀头的大罪啊,而且他身上又没有钱,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才会偷钱被高桥发现。”
我皱眉:“是容轩让你去偷钱的?”
金敏下意识地摇头,仿佛在极力否定什么。“不、不!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他不能知道!”
我看着她的模样,感到无由来的深切悲伤。
“对不起,吉祥,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悲。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了——”
“钱在我的柜子里。”
金敏咬咬牙:“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摇头,并不在乎她究竟会否还给我。
只当是我还她欠下的人情。
金敏拿了钱,婆娑着脚步向外走,想必是腿伤很重。
那一刻,我似乎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无数中国女子的悲苦:
迷茫、辛劳还有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