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藤恭弥第十五次重复着同样节拍的敲击时,我终于忍不住打开木隔扇将放他进来。
他发顶上积着厚雪,变成了圣诞老人。却仍旧像没事人一样打趣道:
“不生气了?”
“......笨蛋。”我犹豫了下,忍不住诺诺问:“呐,是什么意思?歌曲的打拍?”
他似笑非笑:
“没什么,在打三味线谱。”
“别骗人了,我知道的!”
“哦?”
“是弹棉花。”
“......”
由于难得的心情好而过于得意忘形的大肆玩闹,结果翌日安藤便大意的感染了风寒。
因此,整个元旦我们两个人都是闷在家里。医院亦给了部分医职人员固定的节日长假,玩花牌的时候因为输给了我,安藤则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于是,我向他提出了想要年后外出寻找工作的事情。
出乎意料并没有得到他的反对,只是平静地将许多现实问题等条条分析出来给我听。
我沉默许久,仍旧坚持了我的想法。
“这并不是我的任性,事实上,在成为‘顾吉祥’后,我便决意不再重复之前的人生,为什么女性只能持家守业,我想要找到更好的人生目标,而不是一辈子只是作为别人的女儿、妻子、母亲之类的角色。”
“真的要做么?”
我认真点头。
“你啊,出乎意料的坚强呢。”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评价,不由得追问:“那么你是同意了?”
“作为一个有着成熟人格和能力的现代女性,在做出自我的抉择时,是不需要得到男性的首可的,不是么?”
“这代表一种尊敬,安藤表哥,你是我除却父亲外,很尊敬的男性。”
他愣了一下。
“这样啊,我让你很有安全感么?”
我点头。
他却大笑了起来。
莫名其妙。
年后,西本少佐果如承诺那般,特别派人将“顾吉祥”的身份证明送来。
捧着新证件的那晚,我辗转难以入睡。
不久后,安藤后便对我说,为我联系了一份好差事,是在一家名叫“高岛屋”的吴服店做女招待。
对此我颇感到不满:“我现在的身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在吴服店卖和服?”
安藤似乎早知我会有此一说般,连反驳的词都是迅速而有力的:“不要小瞧这份工作啊顾吉祥小姐,老板是因为看上你可以流利使用两种语言才同意聘请的,说要找工作之前那么大言不惭的一番长篇大论,现如今只是一点小不满就开始抱怨了么?或者你的决心只是说着玩的?如果没有做到底的决心就不如一开始便什么都不干,坐在家里继续当洋娃娃吧,再来一百个我也养得起!”
“我才不用你养!”
安藤不再说话,眼神却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怒不可遏:“知道了,我会做,我一定要做,不仅做到底还要做到最好!”
“这就对了,亲爱的小表妹,要知道人生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第二日早饭的时候便从他的姿态看得出昨晚的激将法是多么令人得意。
其实我不笨,转身便想起“高岛屋”是京都有名的连锁商行,安藤家历来身为京都着名华族,弄不好还是股东之类的关系!早想出他是故意拿话刺激我,但是不知为何,平素的冷静在他的面前就会无法控制得变成小家子气,很多时候不得不承认,安藤就像我另一个父亲,无条件的包容我的一切。
想到此,我不由得泄气。
似乎看出我的不开心,安藤上班前对我道:“别闷闷不乐了,晚上带你去看电影如何?”他将报纸翻给我看:“今晚在宏济剧院有《乱世佳人》,你不是一直想看下部么?”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着离开。
随着门扉关闭,骤然安静的和室仿佛只听得到落地钟的缓慢的走针声响,我听得到心跳的波动起伏,这种心慌意乱直到完成好例常家务仍旧无法抑制。
我站在窗前,枝头的红梅挂在玻璃处,在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回忆如同倒带,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上次看《乱世佳人》还是在东京银座的帝国剧院,那时因为新婚,冈本苍辉特别带了我去看,因为电影放映时间过长,被东映切为上下两部,分别放送。
我因为没有看到郝思嘉的结局一直耿耿于怀,和冈本走出剧院时始终垂着头。
那是今生今世我初次亦是最后一次,与他约会。
往事如烟,现如今想来,仿若前世一般。
待得回过神,才发现电话铃正刺耳地叫嚣着。
忙不迭接起,原来是安藤特地提醒我晚上的电影,挂断后才猛然发现自己竟在窗前站到了傍晚!
才打扮好,安藤便在楼下叫我上车。
车子是出租车,司机是常见的金发碧眼洋人,多是自十月革命后逃难来华的难民。
闲谈了一天的事情后,在奥町街的一间俄国西餐馆简单用了晚餐。
我点了红菜汤和闷罐牛肉。安藤则只叫了一客牛排,便一直在喝格瓦斯酒。
因为临近中国的传统除夕,不远的商店街遍地挂满了红灯笼的店铺及筹办年货的市民。
对面的宏济大舞台是东北首屈一指的摩登剧院,不仅有传统戏曲还有大量的满映作品轮番上映。
因《乱世佳人》是近年的经典剧目,大幅的海报便悬挂在大门外,画面中的白瑞德搂着郝思嘉深情凝视,而女主角永远是充满迷离魅惑而独立的。
“看过《清秀佳人》吗?”我说道。
安藤恭弥隔着餐桌慢慢摇头,西餐馆的灯光总是暧/昧而黯淡的,这让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我想,正是要这样吧,男人和女人,永远是隔着一层纱,才能够有想象空间,留有美好。
“是一部加拿大作家的少女读物,父亲送给我十岁的生日礼物,里面的女主角安妮,是个红发满脸雀斑的善良女孩,充满了纯真的幻想和感悟。”
“听来很好不是么?”
“一点也不好,其实,我最讨厌《清秀佳人》。安总是顾影自怜,当看到她替映在玻璃上的自己取了名字,并作为朋友那里,我就把书丢掉了。”
“哦。”
“父亲发现了很生气,从他当时失望的表情我便知道,我无法成为他想象中的乖女儿。但是为了让他开心,我一直在伪装。直到后来发生的一切,早已无法控制。而内心真正的我,永远无法看清。”
“......包括你自己么?”
“是的。”我微笑:“所以你认为,白瑞德真的看透了郝思嘉的一切么?”
安藤想了想。
“难道不是么?”
“你错了。事实上,白瑞德只是自以为是的看到了他想要的郝思嘉。”
“世人常如此,因为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我点头。
“同样道理,男人总是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未必真的不了解女人。而女人亦并非真的了解男人。”
“所以,这世上总是充满了装腔作势的女人和逢场做戏的男人。”
我发现安藤恭弥总是能够和我有同样的观点,不由得微笑。
“正是如此。”
电影映画准时开场,各色服饰打扮的观众纷纷进场,绝大多数的平民仿佛是那些衣着摩登的有钱中国人及穿着制服挽着高级交际花的军官的陪衬。
然而《乱世佳人》气势磅礴的片头曲没播放多久,电影便被突然强制插播的新闻宣传片所打断。
场内响起一片抱怨声。
只见黑白的剪接片段带着雪花,内容混乱而荒谬,时而是军队行进,两旁满是举着日回旗热烈欢迎的人群;时而是最高司令的讲话:
“......亚细亚正要回到亚细亚人的手中,我等是同宗同祖同命运的黄种人,只有一致对抗白种人以及反/动政府的压迫才是我等大东亚共荣圈必然的未来,只有坚持反抗和支持日满蒙的友好和平,才能够永世生活在满洲的王道乐土上,过着无忧苦无祸乱无恐惧的日子......”
在观众纷乱的喧哗声中,安藤恭弥点燃香烟,侧头对我道:“又开始了洗脑了,‘日本是祖国,中国是母国’,扫兴至极。”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抿唇深深瞅我:“不过能把我们吉祥逗得这般傻笑,可见亦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安藤的声线是低沉中带着磁性,即便是在这样黑暗扰杂的场合,亦像情话般动人,我不由得出神。
就在这时,剧场出口的大门被猛然推开,随即是大量的日本宪兵涌入,整齐而气势磅礴的军靴声响彻电影厅,脂粉味和低声絮语被蓦地掐断,霎时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很快,这种安静成为了一种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