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我牵着家宝的手将他送回家,已是日落时分。
果然家里的大人们因为走失孩子已经急得团团乱转,忙不迭拉着我的手道谢。一再表示邀请我留下同用晚餐。
因为怕被听出自己别扭的中文,我只好摇手表示客气。
然而对方盛情难却,我只得委婉的将邀请推拒到别日。
如此这般,当我回到位于日本桥的公寓时,安藤已经下班归来。
我发现只要不是急诊部的值班日,他都会准时作息。果然是个健康生活的好医生。
此刻,他正举着杯热咖啡站在绿琉璃灯罩旁在接听电话,深棕色鸵鸟绒三角马甲罩在白西服衬衫外,深蓝色精致而低调的整齐是袖口钉在半赤/裸的手腕部,或许是因为自小良好的教养,安藤的任何姿势都十分具有男性的绅士优雅,让人赏心悦目。
我站在不远处提着糕点,直到他关掉电话,转身朝我露出温柔地微笑:
“去哪里玩了?”
我把今天大致的行程说了一遍,他很耐心地听罢。
“很不错,马上过年了,你该去‘几久屋’或者‘三越’买些新衣服,不穿和服的话,旗袍也不错。我很少见你穿,今天这件非常不错。”
三越即“三越株式会社”,和几久屋一样是日本桥附近有名大商店,雄厚的财力使得即便在这战时还能专供各种高级商品。
安藤恭弥有个日本男人少有的优点,便是毫不吝啬赞美女性,十分的西方化。
“我去泡澡。”
安藤叫住我:“今晚一起出去吃吧。”
我站在门旁回首:“怎么了?”
“刚才西本君来电话邀请,说是为了今天对你的冒犯表示致歉。”
我犹豫道:“但是,我的身份不好解释。”
“没什么,就对他说你是我的女友便可以了。”
我皱眉:“如果这样子的话,岂非戳破了当初我是远亲的这个谎言。”
安藤眨了眨眼,慢慢啜饮口咖啡。
“吉祥,你知道这世上最完美的谎言是怎样的?”
我诚实摇头。
“一半真一半假。真相永远隐藏在扑朔迷离之后。”
这句话似乎很值得玩味,不由得蓦地想起白日里不意间看到的那张结婚照。
然而最终,我却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西本军官所邀请的是一家叫“吉鸟”的日式料理店。
安藤曾带我来过这里一次,因为师傅做的京都御番菜很正宗,似乎可以缓解许多人的思乡情。
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招待恭敬将我们迎入一间小雅座,西本正跪坐在里面独自饮着清酒,因为并未见他身边有陪侍的艺伎,加之白日里的言谈,所以尚可看出是个较正派的人士。
我和安藤对他还礼后坐了下来。
“在下西本藏介,宪兵队少佐。”
我很意外他竟然先自我介绍,不由得看了眼安藤恭弥。
他一眼便明白过来,主动道:“这位顾吉祥顾小姐,我的......中国朋友。”
西本少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顾小姐的日文说的真好,一点也不像中国人。”
我打断他:“哪里,西本少佐过奖了。”
“顾小姐的跪姿亦很端庄贤淑,安藤医师,您可真是艳福不浅。”
趁着男人寒暄的功夫,我忙不跌改动了坐姿。
不多时,女招待便敲开门扉恭敬地开始上菜。安藤为我点了一样的夕暮套餐,有鱼生、烤物及炸物。全部都是我爱吃的。
安藤笑着将自己碗中的炸虾全部夹给了我,我只顾垂头吃饭不去看对面的西本。
西本少佐对于白日里的纠纷一再表示致歉,名义上是在给我面子,但看得出来他的目的是结交安藤。
我不由得好奇,安藤虽然是华族出身,但是从未听说过和军部有过任何关系。
酒过三巡,安藤恭弥突然道。
“事实上,我对西本君早有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西本龙介是你的兄长吧。”
西本少佐颔首:“是的,原来安藤医师还记得家兄。”
“怎么会不记得,西本前辈是我在京都医大时敬仰的人,他的医术精湛,为人亦很谦虚。”
“家兄想必听到这番话定会十分高兴,他常对我说,安藤医师当年在京大是位风云人物。想必真正谦虚了的人,是您才对。”
“不知西本前辈他现今如何?”
“家兄也投军了,目前任关东军36部野战队军医。”
哪知安藤寒暄完毕后,突然郑重道:“事实上,有件事情想要拜托西本君,请务必答应我。”
我和西本都被他认真的模样吓了一跳。
“难得安藤医师如此拜托,我以私人名义担保,如在下可以做到,且不违背原则,定当不负所托。”
“是关于顾小姐的。”
我看到安藤回头的那一眸中,说不出的深邃,于是不知为何突然心跳不安。
“事实上,顾吉祥是她的化名。本名则是佐藤熏,因为我们彼此家族的阻止,她不得不为了跟我一起来满洲而隐姓埋名,我希望能让她幸福并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可是,熏并没有官方正式的身份证明,苦于这点我们一直无法结/合......”
我第一次发现安藤恭弥说起谎来毫不眨眼的另一面,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只听西本少佐严肃道:
“原来是这样!身份证明的事情,请放心交给我好了。”
我一头汗的半垂着首,用眼角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不知自己上当而满脸感动的某人。
喂喂,要不要这么煽情啊。
之后的事情果然全如安藤的心意。
为了向西本少佐证明身份,我不得不对他说了几句北海道的方言,还故意和安藤亲昵地搀扶一起。
饭毕,走出饭馆告别西本。
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由得笑了出来。
“没想到,是个一本正经的笨蛋呢。”我忍不住道。
“太坏心眼了.......不要笑。”
“......那你先别笑。”
“没想到你的演技真不错。”
“我不是说过么,最完美的谎言就是半真半假。”
然而笑过后,我小声嘀咕道:“佐藤熏?谁啊......好难听。”
我下定决心不能再让安藤牵着鼻子走了,这家伙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于是回去的路上,我故意冷战,快步走在他的前面。
他追了上来,我就再度加快步伐。
他却似乎觉得很好玩,于是在不断地反复追逐中,我抢先一步胜利走进屋,将他关在了外面。
半个小时后,我洗好澡擦着头发走出,发觉不知何时落起鹅毛大雪。
于是跑到外廊处,隔着布满霜雪的玻璃向院子里探望。
满是各类植物的日式院子里早已是银装素裹,矮松被厚雪压得下垂。
那人却站在树下,正不急不慢地抽着一支烟。
黑夜中,指尖的那一点红色星火不时划过,映亮了安藤恭弥俊美的脸庞。
我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过他,恐怕亦很少有女性会有勇气将他仔细一一读完。
——因为他实在是个太漂亮的男人。
从小时候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这个事实。
和宗一不同,在我记忆中的宗一总是少年英姿勃发的模样,而安藤,至始至终,都是个成熟的男性。
耳畔传来富有节奏的轻叩声,我不由得回神。
安藤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了我的面前。
是如此的近。
隔着玻璃,我们面对着面,一切内心的情绪仿佛都被突兀的放大化了。
他的左掌覆盖在我支着玻璃的五指前,另一只手在轻叩着玻璃。
哒——–
滴——–
哒哒哒
滴滴滴—
哒哒嘀嘀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滴答滴答
哒嘀嗒嗒滴嗒嘀嗒嘀嘀嗒
哒哒嘀
滴滴答
......
仿佛是一首动人的歌,我不由得轻轻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