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肆拾玖章

圣诞后便是元旦。

元旦即是新春,按照日本的习俗,每到这种时候都要邮寄大量的年贺状以及岁末赠物。

所谓的“赠物”,在中国有个很熟悉的叫法,即是送礼。

事实上,送礼是一个日本家庭必不可少的社会交际形式。每逢祝贺、纪念、慰问等,无论是喜是哀都免不了礼物的互赠。每年光是赠物所支出的费用可占用至少年少入的五分之一。

相对于在家庭中的个人角色,日本人更注重的是社会中的位子,所以社会交际成了最繁碎以及深奥的一项礼仪。

安藤恭弥虽然出身华族,但因为是第一年来到中国,为了在职场的交际问题,也不得不降低身段花了大量的心思用在了赠物以及贺卡上。

他的这一点摩登作风,如果在日本,怕是会被人笑话。

等级观念一直是传统日本社会的重要组成,像是我的父亲浅野崇,虽然是商人,但因为是武士家族出身,除却亲人和同等门户,也并不曾给生意上的友人赠过年贺状。

但是安藤恭弥的绝大部分年贺状,是送给自己的医院同事甚至探诊过的病人。

因此可以想象其数量之客观。

在连熬了三个晚上后,我们才合力将所有的贺卡写好。

第二日他出门工作后,投递贺卡的任务便成了我一天中的大任务。

我大致数了数贺卡,发现邮票不够用。只得去二楼的书房翻找。

安藤恭弥的书房我很少去,除了必要的打扫,只有偶尔因为无聊拿书的时候才会光顾。

里面是惊人数量的书籍收藏,除了厚沉的医学典籍还有许多各种杂类的书本,然而据他说,这只是从日本带来的收藏中一小部分!

抽屉里并没有多余的邮票,只有些零散是信件,上面大多是我不认识的洋文,于是连那一点点的偷窥心理都变得无从下手。

只得挨着排抽出书本来抖,没有办法,安藤喜欢在书中夹各种东西,也许真能让我弄出些邮票。

这是在我翻看他的书时发现的,关于他的小习惯。

除却精致的日历书签、貌似是随手在街边捡来的火红枫叶、信手涂鸦的小素描外,甚至有他各种不同时期的旧照片。

果然,我在某本书中抖落下一张旧照片。

弯/身拾起的瞬间,我被狠狠的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半旧的黑白结婚照。

一对身着西式婚纱的新人,新娘站在右侧,由于面孔被挖去,因此真容不得见到。

而站在左侧的新郎,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镜头,是从所未见的庄严摸样。

——正是年轻得那般陌生的安藤恭弥。

我翻过照片,背面用钢笔端正写着:

1933年德意志法兰克福安娜斯塔西娅

片刻后,我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夹回书本中。仿佛怕惊动什么一般。

于是我决定去邮局寄贺卡,那里亦不会缺少邮票。

揣着钱包等,我将自己打扮成普通的中国妇人一般,穿着素色棉旗袍盘起发,锁好门转身走出公寓。

一步步走下石青色台阶时,我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和故事。

谁得,也未必比谁得更平淡。

走出日居区,便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尘世。

有轨电车沿着日本桥一路缓缓行过,打鸣的黑色私家老爷车、红毛洋人司机的出租车、横插而过的人力车以及流动的人群。

我小步走在行人道上,路上有列队巡逻的宪兵队,耀武扬威般扛着枪经过街头,每当这种时候,即会出现很多有趣的画面:

怀着兴趣观望的洋人,自然地朝宪兵队行礼的日本侨民,以及占了绝大多数,貌似死而不见,却又躲避不及只得行礼的中国人......

出于条件反射,当迎面走来宪兵队的时候,我本打算弯腰行李,然而看到自己穿的旗袍,便只得停在一旁半垂着头等待经过。

关东递信局位于大连大広场通河骏的交汇处,是一座以新古典主义风格为主的灰色建筑,据说设计者是关东督民府民政部土木科长松室重光,建成的时候在满洲时报上大肆宣扬了一番。

寄出了全部的贺卡后,我走出邮局,突然发现自己无所事事的模样实在不像话。

于是买了一些糕点,我打算坐着人力车去了满铁大连病院探望安藤恭弥。

途径常盘桥时发现这里有条通往神社的“仲见世”,于是临时变了心意打算慢慢光顾一下。

“仲见世”在日本语中即是通往神社的商店街,大多经营时日许久,每当夏祭或者盛大节日时,由于参拜神社的客流暴多,都会热闹异常。

大致观察了一下,除却吴服店最多的便是特产店,一些居酒屋前站满了客人。

“就是那里,有家好吃得不得了的和果子店。”

“真的?”

我侧过头,两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子交头接耳地踩着小碎步从我身边走过。

我不由得跟着她们打算一起去见识见识。

结果跟风也买了两串三色丸子,站在店铺门口和食客一起贪吃起来。

打量四周,发现人们都在努力工作,就连安藤恐怕也在医院忙碌着,而自己却终日无所事事,在这里吃东西,真不知会不会遭报应呢。

思及此,我愧疚起来。

“不如,找份工作吧。”

打定主意后,我转身离开。

这时,街边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那本是件起初没有多少人在意的小事情。

几个休班散步的日本宪兵被一个中国小男孩撞到了。

然而被冲突到的宪兵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来放在小男孩手中,并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

小男孩没有说话,却在宪兵转身后,用力将糖果掷在了地上。

宪兵察觉后,面容瞬间变得狰狞,众目睽睽下,他慢慢拔出手枪,对准小男孩的额头——

街上看到的人们仿佛集体被掐住了脖子,可怕的噤声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待得回过神时,我已经挡在了小男孩身前。

我用日语朝宪兵道:“请住手。”

“支那女人,滚开。”

宪兵扫视我的穿着后,冷笑。

“随意杀人是违反军纪的,您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么?”

“这不是随意杀人,临时宪法规定,军人有权利就地处决影响‘日满友好’的罪人。”

“他没有不友好,他只是个孩子!”

“支那人的虚伪,却是不分年龄的。一个支那小孩子便可以人见人后不一样,转身丢掉糖果,长大后该多么可怕?而且,随意便丢掉大日本帝国军人所给与的东西,这是对我和帝国的羞辱!”

“对不起!我替他向您道歉。”

就在这时,一名长官模样的日本军人走来。

“发生了什么事?”

宪兵将经过向长官说了一遍。

军官毫不客气地给了宪兵一巴掌。

宪兵立刻垂头道歉。

只见军官走到我面前。

“在下西本,对部下于安藤夫人的失礼感到很抱歉。”

我为着他的称呼惊愕了一番。

“等一下,您认识我?”

“曾有幸在满铁病院有过一面之交,那时托安藤医师的治疗之福,我的眼疾才得到缓解。”

想必来是我在住院时见过。

“那个,很失礼,我并不是安藤夫人。”

西本愣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表情。

“对不起,那么,在下告辞了。”

事情有惊无险后,我牵起小男孩的手。

“小豆丁,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戒备地看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说日文,于是微笑道:“要吃和果子么?”

小男孩听到我突然说中文,吓了一跳:“你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再问了一遍他的名字。

“我叫陆家宝。”

“家宝,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孩子犹豫了一下。

“那你先给我果子吃,好不好啊?”

我“噗”得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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