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肆拾陆章

白雾覆盖的雪地中,一串马车的印记徒留其中,自近而远,向着村落的方向靠近。

这是一座自满洲国成立后新建的日本侨民村。

共有住民一百三十户。其中仅三十户是中国原住民,其他都是后来。

村民大多以种地耕田为主,但因为村子邻近南满铁路线,亦有很多年轻人被军队强迫征召去修路。

安藤恭弥是一星期前跟随医疗队来此为村民进行例行身体检查,原本三日前便该动身前往下个村子,但是不巧碰到了一场大风雪,据老人说这个季节刮的白毛风最是可怕,为安全起见,医疗队便只好暂留在此。

这一日他起了个大早,借居的内野村长家是户日侨,老家在福冈,昭和六年迁居满洲,原本在兴安岭一带做砍伐工人,后来闹匪乱,便辗转来了奉天省。

只见村长三岁的小孙子次郎正流着口水,哈哈笑着追撵院子里的一只萨摩耶,开始是人追狗,最后也不知怎么搞的,变成了狗扑人。

安藤恭弥看得正欢,便见内野村长从外跑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干瘦的中国老头。

“安藤桑,安藤桑,不得了了。”

安藤恭弥依旧是笑:“怎么了,大家如此慌乱?”

“孙桑在雪地里救起一个姑娘,全身冻的发紫,可能是火车上跳下来的,请快来看看吧。”

安藤恭弥知道,如果不是事情棘手,医疗队的柴田医师是绝不会让他来接手病患的。

于是,他跟着两位老人跑向村门口。

只见简陋的木板车旁围满了人,上面平躺着一个被厚棉袄层层包裹的女孩,凌乱的黑发遮去了面孔,双手始终紧握着某样东西。

安藤恭弥仔细看去,才发现女孩怀抱中的竟是把小太刀。

——是一把好刀。

一瞬间,他在心里如此道。

然而,一种熟悉的感觉令他皱起了眉头。

“怎么可能......”

安藤恭弥如此否定后,拨开了女孩遮面的长发。

下一刻,他倒抽了口气。

女孩是在两日后醒来的。

其间高烧不止,令安藤恭弥一度担心她再也无法睁眼。

他检查了她的外伤,除却严重的腿部骨折,似乎并没有致命内伤。当然,更详细检查碍于简陋的医疗条件不得成行。

“普拿疼”和“青霉素”似乎无法缓解她的痛苦,最终只得为她注射了吗啡。

安藤守在炕边,昼夜几乎没有合眼。

医疗队的人很意外安藤医师如此尽责,好奇道:“总不会是安藤桑对病人一见钟情了吧,这可真是浪漫至极啊。”

事情未明前,他并不想向他人解释太多,于是只笑着摆摆手。

如今见她醒来,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女孩睁着迷茫的大眼,似乎无法看清。

他只得端着蜡烛,放在她的眼前左右晃动,直到确认瞳孔的收缩后,才放下心。

“喝水么?”

他如此问道。

女孩点点头。

于是安藤恭弥端来温水,仔细地扶起她的头。

女孩饮毕水,似乎无法确定地再次瞅向他。

那模样不知为何突然令他想起院子里那只喜欢歪头看他的萨摩耶。

纯真无邪的模样,就如他第一次在京都的医院看到她时。

“没有错,是我哦,小表妹。这里是满洲,没想到真的再见了。”

蓦地,他看到她的眼泪如同断了串线的珍珠,自面颊两颦止不住地滚落。

“很痛么?”

她没有回答。

“那就哭吧,别怕,等醒来后一切就好了。”

她闭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如同对待孩童般,他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唱首歌给你吧,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曲。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朝霞般地放光辉,

我激动地问那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

......”

直到确认怀中的女孩熟睡后,他才停下声音,长久地注视着。

半晌,他拿起女孩身旁摆放着的太刀,用力抽出。

那一瞬间,他惊讶地睁大眼,随即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雪穗再次醒来,便看到安藤还维持着怀抱她的模样,正合着双眼打瞌睡。

她微微一动,他便醒来。

“怎么样?好多了吧。”他似乎十分爱笑。

“......我的刀呢。”

他愣了一下。转身拿来她的太刀。

在她打算拔出的一瞬,他飞快按住她的手。

“做什么?”

她垂下眼:“你不该救我。”

他依旧在笑,眼睛却冷了起来。

“我是个医生,从来只有救不救得了,没有该不该救的病人。或许真如你曾经所说,爱管闲事是我改不了的毛病。”

她低下头,抚摸着太刀。

“这是一把不可轻易拔出的太刀。因为代表的是我对父亲大人的誓言。”

“可以得话,能告诉我是怎样的誓言么?”

“我对父亲发誓,如果无法斩断对那个人的情缘,便用这把刀了结自己。”

“所以,果然是这样么......你是自杀,如果没猜错,是从火车上跳下来的吧。”

她沉默。

“那么,为什么当初没有用刀了结,而是选择了这种死法?”

“我本不想用这把刀,因为曾经愧对过父亲的誓言。”

“那么又为什么是自杀,如果是雪穗你的性格的话,我认为你会更喜欢被所深爱的人杀死。”

“因为我不能够......让宗一背负杀死我的罪。”

“所以,你最终决定自己杀死自己?”安藤大笑道:“让我猜猜,专门来到满洲自杀,难道说只是因为你想要在死前再看一眼记忆中的故乡?”

她持续沉默。

他不再阻止她拔刀,反而将‘花无’掷到她面前:“既然如此,那么请拔刀吧。让我见识下你的勇气!”

她没有任何犹豫。

然而当花无出鞘的那一刻,她惊愕了。

“怎么可能......‘花无’是断刃!”

她的脸飞快涨红。

“安藤,是你干的吧,竟然毁了父亲留给我的刀!”

“白痴。”安藤恭弥道:“你真是个大白痴。”

“凭什么这么说!”

“我承认你拥有高贵的自尊心,也赞赏你的勇气,但你却让悲伤和绝望蒙蔽了双眼,你难道看不懂姑父将这把刀给你的真正意义么?”

“......真正的意义?”

“姑父从一开始,便希望你永不要拔出这把刀。对于你与宗一的孽缘,姑父原想要用誓言时刻敲醒你们,但即便你当真有一天拔出了‘花无’,姑父也并不希望你死,所以,他才会准备了一把断刃。”

“......你骗人。”

“是我骗人,还是你自己骗自己?”

她像个孩童般痛哭起来。

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所以......所以......父亲大人是原谅我的,对么?”

“当然,你是姑父最宠爱的女儿啊。”

“可是我是那么的爱宗一......是我让这份爱被玷污了,我也毁了宗一。都是我,是我。”

“我们每个人来到世上,都背负着原罪。必须在人生的路上慢慢学会爱,然后偿还所欠下的罪。雪穗,爱并没有错,只是你用错了方式。但无论怎样,你已经死过一次,不要再放弃了。”

“......宗一还会原谅我么?”

“会的吧,无论怎样,活着就代表了希望。你还这么年轻,将来就会懂得。”

“我,想要活下去。”

她擦去眼泪。

他不由得微笑。

“当然,你是个勇敢的女孩。”

数日后,他们坐着摇晃的马车渐渐驶离村落。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银白的雪地闪烁着明亮的碎光。

她突然道:“那晚,你唱的是什么歌?”

“《苏丽柯》,格鲁吉亚民歌。”

“还能再唱一遍么?”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朝霞般地放光辉,

我激动地问那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

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夜莺夜莺我问你,

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我期望的可是你?

夜莺一面动人地歌唱,一面低下头思量,

好象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

四处去寻找苏丽珂,悼念和悲哀压着我。

失去心中的爱多痛苦,怎么不回答我,苏丽珂。

树林深处有花一朵,花上露水珠往下落。

早先你也象盛开的花,如今在哪里,苏丽珂?

抬头又看见树一棵,有只小夜莺树上躲。

深深叹口气,我问她:“你可在这里,苏丽珂?”

夜莺吻一吻玫瑰花,低声唱起了爱之歌。

歌声荡漾在树林里,仿佛对我说:“正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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