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肆拾肆章

昭和十五年冬,一场几乎死亡的重病肆虐了我。

术后,我拒绝回到故乡北海道的浅野本宅。选择了山梨的一处僻静的私人别墅。

因为接近富士山,来时的路上透过汽车玻璃可以远观到富士山。只见其山体高耸入云,山巅白雪皑皑,放眼望去,好似一把悬空倒挂的扇子。

山下是大片景色怡人的天然林场——青木原树海。

林中有黑色火岩小道,蜿蜒向前,如同淌过冥河的独行线。

然而死亡的彼岸是什么?

仿佛我看到雪穗站在不远的前方朝我招手。

那一刻,我承认,我的确想要走下车选择死亡。

这种懦弱可怕的想法因为过于真实强大,令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然而我并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这般的自己,抬起头,透过后视镜模糊看见病容苍白的自己,如同鬼一般。

我不知道,究竟把自己的心丢到了什么地方。

司机是家仆派遣,不断地自后视镜中观察我,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可怕,他缩着脖子似乎以为我下一刻将会拔刀砍掉他的脑袋。

然而摸向自己的腰际,才蓦然想起如今的自己只是个卸下军刀,病假中的士官。

生病不仅使我的肉体痛苦,还包裹内心。

这种日夜不间断的折磨令我夜不成眠食不下饭,我几欲疯狂地打骂轰撵走所有仆人。

唯有独处的时候,我才会得到短暂的平静。

因那是我唯一可以肆无忌惮面对雪穗的时候。

她时常来到我的身边,如此真实。

开始是在梦中,她会不知何时躺在我的枕畔,微笑地看着我,温柔吐息在我的耳畔呼唤着。

有时是弟弟、有时是一郎,更多时候是直唤我的名字。

然而梦醒时分,她却会消失不见。

我想,这是因为鬼魂是害怕日光且不能见人的。

所以,我将所有的窗子封上木板,不再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回到我身边。

有时候打开门,她会端正跪坐在小茶几旁,穿着最喜欢的浅金色和服在沏茶,抬起头时双眼会弯成极漂亮的月牙型。

我可以触摸到她黑色的长发,蓬松浓密,带着满洲的雪香。

当我的双臂圈住她柔肤的腰肢,雪穗会将头依偎在我的怀中,就像小时候那般亲密。

她是我独一无二的人偶娃娃。

也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以及罪孽。

在一个大雪的月夜,我跟随着雪穗来到密林深处。

因为她归来的太突然,我甚至来不及更衣,仅穿着单薄的白浴衣便追了出来,赤脚在雪地中寻找多时,终于在月色下看到雪穗站在一棵樱花树下。

我牵起她的手,为着她的调皮摇头,俯下身亲亲吻上她的唇。

在这冰天雪地的青木原树海黑色火焰小路,我们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了一条不见尽头的黑色河川,以及零落而下的大片红樱花。

雪穗突然道:“知道么,宗一。古时樱花树下曾是恐怖的所在。如果你要去铃鹿岭,就一定要穿过半山腰的樱花林。据说樱花盛开的时候,过路人经过花下就会发狂。”

我问她:“为什么呢?”

她突然诡异地朝我绽放出美艳的笑容:“因为樱花会吸取树下尸体的养分,才会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这里并不是铃鹿岭。”

“这里是三途川。”雪穗松开了我的手:“不要跟着我走了,你不可渡过前面那条河。”

“为何?我永不想和你分离。”

“不要再寻觅了,宗一,我已经死了。”

雪穗的身影在月光中消失不见,我发疯一般四处寻找,偌大的天地间,甚至一丝她的味道也不曾再有。

“究竟,我是怎么失去你的,雪穗,告诉我,为什么?”

在雪雾中,迎面亮起一束车灯上的白光,我发怔地看着汽车缓缓停靠在我的面前。

老松井打着伞恭敬地来到我面前,面容沉痛:“宗一少爷,请多加注意病体。”

我死死抓着他的衣领:“雪穗,是你们带走了雪穗,把她还给我!”

松井一动不动,雪雾盖住了他的眼睛,仅剩下满面的皱纹。

“少爷,雪穗小姐已经死了。她是为了让丈夫能够专心致志为天皇陛下献/身以及浅野家的名誉而如此选择的,请您也成全她吧!”

“不,是你们逼死了她。你们把她丢到了哪里,在满洲的那个树下还是雪地的某个角落?你们不明白,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失礼了。”

一道女声蓦地传进耳畔,我抬起头,便看到女人穿着木屐正小心翼翼踏下车。

她躬身行礼。

“雪穗!”

我冲上前,女子娉婷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美艳的容颜,眼角下的的美人痣,如同将一滴坠未坠的眼泪。

艺伎,千鹤子。

“许久不见了,浅野大尉。听闻您生病了,不知是否安好。”

我没有搭理她,失魂落魄地继续向前走。

老松井朝艺伎使了眼色,撑着伞追上我。

“少爷,您要去哪里?风雪太大,请快上车吧。”

我没有回答任何人。

“失礼了。”

只听老松井一声叹息,我被自后狠狠打晕。

伴随着这场异常凶猛的风雪,我沉睡了数日。

醒来后,我又回到了医院。

老松井不见踪影,只有千鹤子站在病床旁。

她很快发现了我的清醒,飞快叫来医生。

一番检查后,我无力地躺在病床上。

“女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千鹤子垂头答道:“浅野大尉,您的祖父花了大价钱为妾身赎身,希望妾身可以照顾你。”

“不用了,你可以离开了。”

她怔了怔。

“为什么?”

“你是小田切武的女人。”

她苦笑。“我是个艺伎,所以,我可以是任何人的女人。”

我发现,她并没有用敬语回答,不由得挑眉。

“我对只会垂头说话的女人没有兴趣。”

果然,她抬起头。

“请您务必收留我,哪怕是做个最无用的摆设,抑或是打骂的下贱物,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并不需要,所以说个非留下不可理由。”

“我已经无处可去,如果您拒绝了,在这动荡的世道,身为弱女子的我。结局便唯有一死了。”

我皱眉:“不要把死字轻易说出。”

“您害怕死亡么。”

“不。”

“那么您害怕什么?”

“我曾害怕深爱的人离去。”闭上眼,我抿唇道:“但现在,我已毫无所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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