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叁拾肆章

新婚夜被安排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宿馆。

白色与昏暗的灰黄凝结成了封闭的小空间,我与冈本对坐在榻榻米的两边,中间整齐铺放着洁白的被褥。

女仆早为我松理了长发,此时此刻的我挽着妇人的发髻,半垂着头正襟危坐。

婚礼烛火映照在冈本苍辉深邃的容颜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沉默似乎是最好的自我保护,在分别了数年后,这样的亲密再见却是十分尴尬的。

于是无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语言。

终于,冈本打破了沉默。

却是一句道歉。

“对不起。”

他朝我俯/身叩首,十分认真的模样。

我的眼中闪过讶异。

“请不要这样,冈本君。”我抿着唇:“而且......为什么?”

“对不起,雪穗。”冈本君长久的保持着谢罪姿势。“分别时约定了你十八岁那年来娶你,却没有信守诺言,我来得这样迟。”

那一刻,我忍不住歪倒了身体。

冈本上前扶住了我。

“雪穗!”

然而,当他看到我的表情,却是如此惊愕。

因为,我是在笑。

“为什么......雪穗,笑代表你原谅了我,对么?”

“冈本君,你,喜欢我么?”

我一字一句问道。

冈本郑重地朝我点头。

“那么,回答我,对于这样无/耻的违背了伦理道德的我,究竟哪一点值得你喜欢?”

“啊,不值得。”

他的回答反而令我怔住。

“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问自己,不断地重复质问。”冈本坐在我的面前,郑重其事的道:“婚礼你也看到了,父亲与母亲大人都反对这段婚姻,但是君子一诺千金,我说过会娶你便一定会做到。”

“因为责任。”

“是。”冈本顿了顿。“武士不可逃避自己的诺言。”

我缓缓收起了笑,朝他行礼。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合乎情理,并且值得人尊敬的答案。

“请您拥/抱我吧。”

我对他说。

诚如冈本苍辉所言,既然这场婚姻是责任。那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完成?

一直以来,我的过于任性,以至于发生了不可挽救的结局。

伤害着爱我以及我爱的人。

最起码,我要所有人看到身为武士家族之女的骨气。

冈本君缓缓勾起我的下巴。

那一瞬间,他与宗一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重叠着。

在对视中,我看到了他眼中一瞬的迷茫。

“不后悔?”

我点头。

“那么回答我,你此时此刻看到的,究竟是谁?”

我闭上了眼睛。

“是你。”

“说谎。”他霸道地吻住我的唇。

“我会做你的妻子,所以——”

冈本已经狠狠推到我,整个人紧贴于身上毫无一丝空隙。

很显然,他并不想听到接下来的任何话语。

所以,我永无法说出我真正想要的。

这一夜,我怀抱着破碎的心和颤抖地身体,接受了冈本成为我的“丈夫”。

就像是宿命,我曾经从不相信这个字眼。

但是,我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全然是一地碾落成泥的樱花。

我知道,那属于记忆中的故乡满洲。

新婚后三日,我和冈本苍辉呆在小宿馆。

从满洲回到日本的冈本变得沉默寡言,更多时候是陷入沉思,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我在松井的监督下,必须做一个合格的新娘子。

清晨,我要端着女仆准备好的早餐伺候丈夫用餐。

冈本时不时会夸赞饭菜,因为模样太过真诚,我反而不要意思告诉他并不是我的手艺。

第四日,他的幼弟京介前来道别。

我第一次如此仔细打量这位十六岁的男孩子,他穿着黑色英挺的学生装,做派故作老成,然而看人的眼神却出卖了真实的年龄。

冈本背地里对我夸赞他的这位优秀弟弟是现役日本皇家海军预备校48级学生,背负家族期望,假以时日,必有大作为。

然而这番话并未让冈本京介听到,因为他认为“这样会让京介这小子自大起来的。”语气中并不难听出对幼弟的喜爱。

而从这次冈本家出席婚礼的亲属仅有京介一人便可知道兄弟两个人关系尤其亲密。

在送别京介离开的下午,冈本带着我们一起去了镇上最好的西洋相馆。

因为要拍迟到的结婚照,女仆又专门为我妆扮了一次。

然而不知为何,数日前用过的珍贵龟壳梳子却是断了一角,女仆因此划伤了手指,鲜血滴落在正装下摆,映衬着纯洁的“白无垢”,是那般的刺眼。

按传统,这被视作不祥的征兆。

我安抚了女仆,并想办法想要掩饰过去。

然而冈本君最终还是发现了,他十分暴怒地责打了女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他。

京介这时走上来要求和我单独谈话。

我只好随着他走到隐蔽的后院。

“嫂子。”

他唤我。

第一次被如此叫唤,我有些不知所措。

京介还是老成的做派,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在巡视下属的长官。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熟悉你。”

我讶异地对上他的目光。

“别误会,二哥在战场上寄回的信中,时常提起您。小的时候我身体不好,并没有随着父母去满洲,所以我们并没有机会了解彼此。但是浅野家小姐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

“哪里。”我客气十足回到。

“我只想对您说,不要被他的外表蒙蔽。你在他的心里,一直占据着很重的分量。”

“是么?我以为,我们只是因为诺言和责任。”

“事实上,二哥在满洲加入天皇的部队后,一直非常努力作战,原本三年后退役,但是因为战局混乱,他一直未能按时回到日本。直到在山西的一次战役,他的后背受伤......相信您也看到了。”

我点头:“.......京介君,你知道‘弹痕症’么?”

后者全身一震,慢慢别开头。

“关于这点,我希望您不要过多询问,毕竟哥哥他是个汉子汉,有着男人的尊严。事实上,您与......出走后,冈本家曾登门要求过退婚,令祖父也同意了。反而是哥哥亲自跑到北海道的浅野本宅,对着您的祖父磕头道歉,一切才最终回归原样。”

“——他几乎跑遍了全日本,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未婚妻,如果这样子您还要怀疑他的心,那么哥哥他,未免太可悲了。”

京介说完便毫不留恋地离开。

我震惊地立于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这些事,都是我从不敢想甚至未曾听闻过的。

在送走京介后,冈本君竟然提议一起散步走回宿馆,我想起京介君的话,最终乖顺地点头。

午后的阳光耀眼明亮,我撑着白底红枫图案的漂亮和伞,踩着小碎步走在他的身后不远处。

冈本至始至终没有回头,却故意放慢了脚步。

小镇人烟稀少的街头,我们沉默地行走着同样的路,然而却不知看到的又是否是相同的景色?

我想起了新婚那夜的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冈本君,你认为真正的爱,究竟是怎样的?”

“爱的极致即是隐忍——不要让对方察觉你的恋慕之情而偷偷去爱对方,这方是真正的武士道。”

那一刻,我长久以来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然而,宗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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