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第二日,祖父驾临了我的病房。
长久的沉默后,他终是忍无可忍地狠狠掌掴了我。
黑色的长发借以遮住了我的面孔,如此,我想祖父便不会看到面无表情的我。
“我一早便知道,你和你的满洲母亲一样,血管里留着下贱的支那血统,不配做浅野家的女儿!都只是迷惑人的孽畜!”
“请您原谅。”
我跪在地上,俯首叩头。
“但是,对于这一切,我并不感到后悔。”
“混蛋,如果不是崇在临死之前请求我把你嫁出去,我早就一刀劈死你这个孽障!”
崇是父亲的名字,如今提起来,我却感到那般的羞耻。
“今生今世我不绝会让你再见到一郎,而你们的那些丑事已被冈本家知道,幸好苍辉君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不肯推拒婚约。”
我沉默地聆听着命运对我的判刑。
“总算我没有负崇的所托,三日后,你们成婚,然后和他回满洲。所以趁早的,你给我嫁出去!”
祖父的话如同天皇的圣旨,没有任何反抗和思考的余地。
在婚礼的前一日,安藤恭弥来道别。
我朝他弯腰道谢。
“为什么?”
“因为这一切。”我垂头道:“还有,谢谢你救了我。”
“听说,明天您就要嫁人了。冈本君是个不错的人,一定会幸福的。”
安藤优雅地朝我行礼。
“幸福是什么呢?”
不知为何,我脱口问道。
“大概......就是看到所爱的人,幸福的活着。”
“没想到安藤君会说这样的话。”
“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偶尔也是会严肃地思考下人生的,虽然这时代实在乱七八糟——对了,在下马上就要调职去满洲了。”
“参军么?”
“不,说起来真是惭愧,还是老本行。”安藤微笑:“明天的婚礼,我大概是不会参加了,真是遗憾啊。”
“哪里,我才应该道歉。”
“不过小表妹,听说婚后你们会去满洲,所以也许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仍旧会重逢——在中国。”
“我想不会了。”我再次朝他行礼,本欲转身离开,然而却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安藤问道。
“事实上,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请讲。”
“有次您对我谈起关东大地震,说是自己死在了——很抱歉。”
“没关系,而且那句也并不是骗人的话。”
“那么?”
“其实,在下曾经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安藤恭弥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我发现,尽管是如此悲伤的话题,安藤仍是微笑的,只是眼睛却那般冷漠。
于是我提醒他:“您可以不必笑。”
“那么您又为什么不笑呢?”
“大概......因为和您同样的原因。”
只是为了装作坚强罢了。
告别安藤,管家老松井亲自带着仆人将我带离医院。
派遣了如此多人,大抵是因为祖父不放心我,生怕又做出什么违逆的事情。
在汽车上,我诚恳地对松井道歉。
“小姐,您这样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一切。”
老松井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惆怅,许久叹息道:“这又是何必。”
我发怔一般看着窗外。
松井突然又道:“小姐,您......就一点不关心宗一少爷现在如何么?”
“他仍旧活着,不是么?”
松井不再说话。
我想,在他眼中我一定是个无情无义的可怕女子,不仅诱/惑了自己的弟弟,最终还抛弃了他。
如此想到,我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仆人纷纷惊恐地看着我。
仿佛我是个疯子。
婚礼在传统的神社举行,在仪式前新娘新郎是不能见面的。
我被安排在还算体面的小旅馆待嫁,嫁妆是父亲生前早已为我准备好的,丰厚十足。
然而真正属于我的,仅有父亲给我的“花无刀”以及母亲遗留的那件红旗袍。
这是游离于世俗之外,真正属于我的嫁妆。
然而,我却并不打算穿上母亲的嫁衣。
一生仅有一次的穿着真正嫁衣的机会,我已经永远的错过了。
按照跟冈本家乡的传统,婚礼将在夜晚的神社举行。
女仆为我描画了厚重的脂粉以及红艳的唇,长发用龟壳梳子高高束成传统发髻。当白盖头即将罩上我的那刻,我阻止了她。
她不解地看着我:“发髻和妆容都很好看哦,新娘子不要紧张。”
我摇头,慢慢自怀中掏出花无。
女仆沉默地退到一边,武士家族的女孩出嫁常会将太刀作为随身嫁妆,所以她并不感到惊讶。
我割下一束长发,然后用白布仔细地包裹好。
再抬起眼的那刻,我对着妆奁镜中的自己缓缓微笑。
夜幕很快降临。
我跪坐在佛像前,静待着吉时到来,直到和屋外传来迎娶的太鼓声,才在老松井的搀扶下,小步走到神社。
婚礼充满了时代色彩,按照武士传统,我和冈本苍辉对立跪坐于小桌前,并在墙上高挂着“军神”乃木希典将军的头像,饮下交杯酒后再在婚书上按上手印,最后由证婚人宣布婚姻合法性。
冈本君穿着笔挺而威严的陆军士官军服,在腰际配有武士刀。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军人式婚礼,据说古时的武士曾经便是如此,因为即将去往战场,用血与酒来举行婚礼,一切庄重而简朴。
男方参加仪式的家属只有他的一位幼弟,我则更惨淡,只有老管家松井为之送嫁。
这一些似乎冷清的有些可笑。
在呜咽的陶笛声中,我悄悄抬头打量冈本苍辉。
一别数年,他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褪去青年的几分稚气,已经是个不拘言笑的十足男子汉。
他的左眼皮上还有着不大不小的一块疤痕,正是我儿时的“杰作”。
冈本似乎发现我在看他,随之对上了视线。
那一刻,他依旧面无表情,却跪坐着朝我点头行礼。
原本浮现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大男孩,转眼间消失不见。
双手交盖以指点地,我朝他恭敬回礼。
那一刻,我选择将眼睛藏在了白盖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