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叁拾章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控制自己不去颤抖。

安藤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我,仿佛我的恐慌取悦了他。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难道就如此热衷于折磨我么?”

安藤道:“不。”他朝我莫名微笑。“事实上,我并不讨厌你,亲爱的小表妹。”

他慢慢吃完了自己那份早餐,然后抬头道:“准备好了么?”

我先是摇头,然后又给了肯定。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摇摆的抉择,不是么?”安藤优雅地起身,良好的教养令他十分绅士地为我推开了门。

我们穿过了安静的疗养院走廊,灰白相间的墙壁大抵是因为清晨没有充足阳光的照射,显得冷清而压抑。

安藤的皮鞋踩在理石地面,发出极富节奏的哒哒声。

我跟在他不远的身后,疲惫至极的扶着墙壁。

安藤转过身:“需要我的帮助?”

我礼貌地回拒了他。

“好吧。”他走到走廊的最深处,深吸口气打开房门,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我来不及靠近,便被里面传来的巨大声响震在原地。

许久,安藤探出半个身体。

“不进来么?”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啊......那个,我说过这里是‘疗养院’对吧?”

我深吸口气,在安藤的牵引下走进了房间。

这是间不错的居宅式建筑,只是背对着我坐在床边的,却明显是位中年女子。

我皱眉。

“冈本君在哪里?”

安藤哈哈笑了起来。“我有说过他在这里么?”

回想起来,他似乎的的确确从头至尾地......耍了我。

“再见。”

我秉持教养没有发怒,却头也不回地打算离开。

安藤及时抓住手臂,拖住我。

“等一下,你不好奇这位夫人的身份么?”

“完全没兴趣。”

“好吧,我可以提示下——她的原名是安藤美津子,夫姓浅野。”

我倒抽口气:“你的意思,难道她是——”

“她就是宗一的母亲,我的姑姑。”

“为什么,她不是早已经过世?”

“过世?听起来像是浅野家掩饰的好借口。”

“既然她还活着,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简单,她疯掉了,彻彻底底的。”

“她做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她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简单。”

我瞪大眼睛,转身便离开这个压抑的房间。

安藤追了出来。

“生气了?”

我不打算理会他。

“好吧,其实冈本君的事情并不只是个玩笑。”

我停住脚步。

“要听么?”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对于冈本苍辉的事情,我深觉自己有一份责任感的存在。

“我是去年在这里见到他的,想来是你和宗一私离北海道不久时的事情。”

我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

“你是说......冈本君的确去了北海道找我?”

安藤恭弥点头。

“你撒谎,他应该在满洲参军,你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到他?”

“因为他得了很严重的病——在他的心里。”

“什么病?”

“弹痕症,一种可怕的战争后遗症,是军人中高发率的心理疾病。”

我沉默。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是的,我当然知道。”安藤冷笑:“以本国的武士道传统精神和天皇东亚圣战之斗士身份,是不可能拥有这种懦弱的‘病’的。他们宁愿剖腹或者与敌人同归于尽,也要扞卫荣誉和自尊,对么?”

“那就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知为何,我不敢去看安藤的表情。

是害怕看到他的鄙视还是单纯的恐惧于被看穿?我不知道。

“很遗憾,这不是一场玩笑,冈本的病例表仍在我二楼的办公室档案里。”

“正如你所说,武士宁愿剖腹或与同归于尽也不可能暴露自己的懦弱,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藤沉默半晌。

“......我想,他是以寻找失踪未婚妻的借口,来到这里就医。对于少见的,能够承认自己拥有这种病情的患者,我感到十分敬佩。弹痕症患者或多或少会有运动神经以及关节疼痛等疾病,他们会感觉肌肉疼痛、长期疲乏、失眠、丧失记忆、头晕、情绪低落、身体消瘦等等,冈本刚来到这里时,几乎完全的失眠状态,暴躁易怒并且间歇抽搐,他害怕睡眠——就仿佛有着无尽的噩梦在等着他。”

“那么他最终如何离开这里的?”

“我想......是因为你。”

“什么?”

我不确定地再次问道。

“他在院期间,一直在看一封信,寄信人是他的未婚妻。”

我皱眉。

“那......并不代表什么。”

“通常女人说谎,只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但偶尔,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或许是吧。”意外的,我并不想去反驳于他。

“在冈本心里,你是唯一的港湾。”

“但是......我并不爱他。”

“人生有一尺那么长,而爱情只有一寸。更多的,是责任。”

“但是,我愿意用爱情这一寸换取我的一尺人生。”

“不后悔?”

“绝不。”

“傻姑娘。”安藤微笑。

这一次离开,我并没有回头。

安藤恭弥并没有再次试图留下我,只是派了车子。

我在漫长的路程上沉沉睡去。梦中仿佛回到了小时的故乡,满洲的雪和山,以及似乎永不褪色的樱花。

父亲、菊乃、宗一的容颜那样清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冈本,是在离别的车站,他拉着我的手,问的如此执着和霸道。

“雪穗,你喜欢我么?”

醒来时,我擦干面颊上早已冰冷的泪。

车子在寿渡的不远处停靠,我站在原地久久伫立在落日的照耀下闪闪生辉的渔村。

如此回到木屋,我开始整理起行礼。

每一件衣服都反复地折叠数遍,却并没有放进行李箱。

我要回到满洲,无论如何。

我如此告诉自己。

宗一拉开门扉,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没有勇气回头。

两张船票放到了我的面前。

“雪穗。”宗一低道:“我们离开吧,永不会再分开。”

“可以么?”我闭眼:“真的可以么?”放弃这一切。

“......这个动荡的世道,就像是万花筒,华丽精致却又堕落奢靡,雪穗,我生怕会因为任何的错误失去你。”

“但是你会后悔的。”

“那样的话,就杀了我吧。”宗一冰冷地道:“我把我的命给你,足够么?”

我垂下头。

他永不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么?

“为什么不转过头来?”

“我不想你看到这样的我。”

“任何的你,我都想要得到。”

宗一的话令我陷入无尽的迷惘。

“可是一郎,这真的是爱么?”

“爱又是什么?”他反问。“雪穗,你已经得到了我,难道永不知足么?”

“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并不像我这样的爱着你。”宗一的声音奇异的悲伤:“你永远都为自己留有后路,你这个自私的女人。”

我的全身开始颤抖。

“那么,在我们开始互相彼此伤害之前,还是选择忘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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