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控制自己不去颤抖。
安藤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我,仿佛我的恐慌取悦了他。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难道就如此热衷于折磨我么?”
安藤道:“不。”他朝我莫名微笑。“事实上,我并不讨厌你,亲爱的小表妹。”
他慢慢吃完了自己那份早餐,然后抬头道:“准备好了么?”
我先是摇头,然后又给了肯定。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摇摆的抉择,不是么?”安藤优雅地起身,良好的教养令他十分绅士地为我推开了门。
我们穿过了安静的疗养院走廊,灰白相间的墙壁大抵是因为清晨没有充足阳光的照射,显得冷清而压抑。
安藤的皮鞋踩在理石地面,发出极富节奏的哒哒声。
我跟在他不远的身后,疲惫至极的扶着墙壁。
安藤转过身:“需要我的帮助?”
我礼貌地回拒了他。
“好吧。”他走到走廊的最深处,深吸口气打开房门,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我来不及靠近,便被里面传来的巨大声响震在原地。
许久,安藤探出半个身体。
“不进来么?”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啊......那个,我说过这里是‘疗养院’对吧?”
我深吸口气,在安藤的牵引下走进了房间。
这是间不错的居宅式建筑,只是背对着我坐在床边的,却明显是位中年女子。
我皱眉。
“冈本君在哪里?”
安藤哈哈笑了起来。“我有说过他在这里么?”
回想起来,他似乎的的确确从头至尾地......耍了我。
“再见。”
我秉持教养没有发怒,却头也不回地打算离开。
安藤及时抓住手臂,拖住我。
“等一下,你不好奇这位夫人的身份么?”
“完全没兴趣。”
“好吧,我可以提示下——她的原名是安藤美津子,夫姓浅野。”
我倒抽口气:“你的意思,难道她是——”
“她就是宗一的母亲,我的姑姑。”
“为什么,她不是早已经过世?”
“过世?听起来像是浅野家掩饰的好借口。”
“既然她还活着,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简单,她疯掉了,彻彻底底的。”
“她做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她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简单。”
我瞪大眼睛,转身便离开这个压抑的房间。
安藤追了出来。
“生气了?”
我不打算理会他。
“好吧,其实冈本君的事情并不只是个玩笑。”
我停住脚步。
“要听么?”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对于冈本苍辉的事情,我深觉自己有一份责任感的存在。
“我是去年在这里见到他的,想来是你和宗一私离北海道不久时的事情。”
我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
“你是说......冈本君的确去了北海道找我?”
安藤恭弥点头。
“你撒谎,他应该在满洲参军,你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到他?”
“因为他得了很严重的病——在他的心里。”
“什么病?”
“弹痕症,一种可怕的战争后遗症,是军人中高发率的心理疾病。”
我沉默。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是的,我当然知道。”安藤冷笑:“以本国的武士道传统精神和天皇东亚圣战之斗士身份,是不可能拥有这种懦弱的‘病’的。他们宁愿剖腹或者与敌人同归于尽,也要扞卫荣誉和自尊,对么?”
“那就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知为何,我不敢去看安藤的表情。
是害怕看到他的鄙视还是单纯的恐惧于被看穿?我不知道。
“很遗憾,这不是一场玩笑,冈本的病例表仍在我二楼的办公室档案里。”
“正如你所说,武士宁愿剖腹或与同归于尽也不可能暴露自己的懦弱,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藤沉默半晌。
“......我想,他是以寻找失踪未婚妻的借口,来到这里就医。对于少见的,能够承认自己拥有这种病情的患者,我感到十分敬佩。弹痕症患者或多或少会有运动神经以及关节疼痛等疾病,他们会感觉肌肉疼痛、长期疲乏、失眠、丧失记忆、头晕、情绪低落、身体消瘦等等,冈本刚来到这里时,几乎完全的失眠状态,暴躁易怒并且间歇抽搐,他害怕睡眠——就仿佛有着无尽的噩梦在等着他。”
“那么他最终如何离开这里的?”
“我想......是因为你。”
“什么?”
我不确定地再次问道。
“他在院期间,一直在看一封信,寄信人是他的未婚妻。”
我皱眉。
“那......并不代表什么。”
“通常女人说谎,只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但偶尔,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或许是吧。”意外的,我并不想去反驳于他。
“在冈本心里,你是唯一的港湾。”
“但是......我并不爱他。”
“人生有一尺那么长,而爱情只有一寸。更多的,是责任。”
“但是,我愿意用爱情这一寸换取我的一尺人生。”
“不后悔?”
“绝不。”
“傻姑娘。”安藤微笑。
这一次离开,我并没有回头。
安藤恭弥并没有再次试图留下我,只是派了车子。
我在漫长的路程上沉沉睡去。梦中仿佛回到了小时的故乡,满洲的雪和山,以及似乎永不褪色的樱花。
父亲、菊乃、宗一的容颜那样清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冈本,是在离别的车站,他拉着我的手,问的如此执着和霸道。
“雪穗,你喜欢我么?”
醒来时,我擦干面颊上早已冰冷的泪。
车子在寿渡的不远处停靠,我站在原地久久伫立在落日的照耀下闪闪生辉的渔村。
如此回到木屋,我开始整理起行礼。
每一件衣服都反复地折叠数遍,却并没有放进行李箱。
我要回到满洲,无论如何。
我如此告诉自己。
宗一拉开门扉,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没有勇气回头。
两张船票放到了我的面前。
“雪穗。”宗一低道:“我们离开吧,永不会再分开。”
“可以么?”我闭眼:“真的可以么?”放弃这一切。
“......这个动荡的世道,就像是万花筒,华丽精致却又堕落奢靡,雪穗,我生怕会因为任何的错误失去你。”
“但是你会后悔的。”
“那样的话,就杀了我吧。”宗一冰冷地道:“我把我的命给你,足够么?”
我垂下头。
他永不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么?
“为什么不转过头来?”
“我不想你看到这样的我。”
“任何的你,我都想要得到。”
宗一的话令我陷入无尽的迷惘。
“可是一郎,这真的是爱么?”
“爱又是什么?”他反问。“雪穗,你已经得到了我,难道永不知足么?”
“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并不像我这样的爱着你。”宗一的声音奇异的悲伤:“你永远都为自己留有后路,你这个自私的女人。”
我的全身开始颤抖。
“那么,在我们开始互相彼此伤害之前,还是选择忘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