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表情,就像绝望的小羊羔。”
安藤恭弥的声音透漏着一丝玩味。
我皱眉。
“不回答不代表默许,而是无声反抗么?”
“你为什么总是要针锋相对?”
“因为我似乎找不出其他的方式与你相处,我的小表妹,每次见到你都会变做另一番面貌,当然,我指的可不是外表。”
“医生喜欢只用双眼来为人看病么?”
“怎么会?”安藤随意扯开捆绑端正的领带,意味深长道:“偶尔我也用心来为病人治疗的——当然,只是对待特殊病人。”
“原来如此,那么在此之前,请您先治好自己的病吧。”
“......我有什么病?”
“多管闲事的病!”
“哈哈哈。”安藤大笑起来,然而很快又没了声音,我转头,却原来是因为太疲倦睡着了。
他睡的很沉,直到中午都未醒来。
反而是木村再次跑来骚扰,他大声地叫喊我,然后用力踹门,我自然不肯开门,他反而用石子把玻璃窗子击碎。
“哗啦”的破碎声惊醒了疲倦至极的某医生,他皱眉道:“是谁?”
“不关你的事。”我一边收拾遍地狼藉,头也不抬道。
“啊啊,真是不可爱。”安藤先是在被褥上翻了个身,然后才肯爬起。“好吧,其实我也没兴趣知道。”
由于到东京需要一段路程,我们决定下午启程。
“就穿上你最华丽的衣服好了。”安藤如此吩咐道。于是我挑选了宗一为我买的洋装。
我们很快地出门,见到停在村口的汽车,我不禁惊讶道:“你开车来的?”
“后半夜可没有哪列火车会停靠在这里,我只有开车来。”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来!
我本如此腹诽着,然而抬起头,便看到正为我打开车门的安藤一番我可全“听见”的表情。
为了逃避尴尬,我只好再次垂下头。
安藤的车技很好,我坐在副驾座昏昏欲睡,直到黄昏时分抵达东京。
“汽车还是没有火车快,但是胜在方便。”
他对我说,试图缓解我的紧张。
东京的街道依旧拥挤,林立的摩登高楼后,是传统整齐的木制日式房屋,时值晚饭时间,居民房升起大团炊烟,一直遮蔽了本不算晴朗的天空。
“今晚看来会有场雨。”
他刚说完,车子便开始剧烈的震颤起来,大抵持续了数分钟才停罢。
街上的人们有因为无法站稳而歪倒在地的,然而大多数人则面无表情而习以为常地继续做事。
“刚刚......是微震。”我心惊地捂住胸口,尽管回到日本数年,我仍旧无法适应这种毫无预兆出现的危机。
安藤变了脸色,停罢车后,慢慢掏出香烟点燃。
我等待着,直到失去耐心。
“那个——不下车么?”
“现在,我只想坐一会。”他的表情依旧疲倦无比,有种慵懒的气息。“或者,和你说说话。”
我的心中只想早一刻见到宗一,然而出于礼貌,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安藤恭弥直至指尖的第三只烟燃毕,才终于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恐惧回到东京。”
我惊讶地转过头。
“年少时,我曾住在这里......是大正十二年的事情。如今想来,关于那场地震,仍旧如此清晰,尽管就像是噩梦一般。”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只有四岁,而且身在满洲,自然什么也无法得知。
安藤突然缓缓转过头来,眼神深沉。
“关东大地震时我十二岁,很普通的一天早晨,本来应该按时去学校,但是管家的车坏在了路上,我因为迟到而有些惶惶不安。地震发生的时候,我亦坐在车中,亲眼看到地面被狠狠撕裂,轮胎陷在缝隙之中,于是整个车子都翻了过来。我卡在座位上拼命地求救,管家用最后的力气将我推出车厢——四周都是大火和惨叫,余震不断,我甚至无法站稳,只能趴在地上......你无法想象那样的高温和场面,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地狱的业火中燃烧,即使是死亦无法解脱的恐惧和绝望......我被牵着手,一直朝街道的街头跑去,人群拥挤不堪,许多老人和小孩被踩踏至死,尸体千疮百孔,直到大火扑向我们,我的腿陷入了融化的柏油马路,我惨烈地叫声,那是人所能经历的最痛苦的死法......”
“但是,你仍呼吸着。”我打断了安藤的失神。“所以,你所说的——究竟是谁?”
“就是我啊,是我。”安藤突然笑了出来,完美的,毫无瑕疵的笑容。
“传说,日照大神将日本岛置放在了龟壳上,所以我们总是多火山和地震,说不定哪一天它醒来,整个日本便会倾覆——”
“这只是童话故事。”
“是啊,但这传说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日本人,几千年来,日本人都活在这种无法释怀的恐惧之中,为了生存而一直梦想着中国。所以真是羡慕啊,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那片大陆,是如此的富饶如此的广阔——对于生长在满洲的雪穗,我亦很羡慕。”
“是么?”我面无表情。“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只是发动战争的华丽借口。”
“真是理智的女人,命运多么讽刺。这样的你,却毫无理智地与自己的弟弟私奔。”
“大概。”我微笑。“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安藤恭弥不再说话,我们沉默地抵达了鹿鸣馆。
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充满了战乱杀戮和谎言的世道,鹿鸣馆充斥着虚伪的和平与自以为华丽的上流阶级。
我在这衣香鬓影的世界看到了宗一,他挽着漂亮的女伴,和一些外国人交谈着。
“那是西园寺小姐,看起来很登对不是么?”
我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么,宗一不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不立刻上去面对他,因为不知道用什么身份还是表情?”
“因为我在等待。”
“什么?”
“我在等待宗一看到我。”
似乎心有灵犀,在我话音方落的那刻,宗一在人群中发现了我。
视线在空中交接的霎那,我几乎无法呼吸。
宗一,走过来,请不要走出我们的世界。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我闭上了双眼。
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重新睁开,宗一却冷冷地转过了身。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全身的血液冰冷至极。
似乎整个世界遗弃了我。
或许是因为在原地呆立许久,人们纷纷朝我看来。世俗的视线淹没了我,就像无法逃脱的命运。
谁也好......请拉我一把。
我如此轻声念着。
安藤恭弥牵住我的手,将我整个人拥进怀中,我借以挡住了的脸。
直到走出鹿鸣馆,夜风刺骨,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雪穗!”
身后传来宗一的声音,但我却不想他看到此时此刻狼狈的自己。
“请带我离开。”
安藤发动汽车,在后视镜中,我看到了宗一独自站在原地,失神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已经后悔。
“停车。”
安藤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车子飞快地驶离。
我崩溃地大喊:“我要下车!”
“如果你现在无法阻止,将来会更加痛苦!”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还是无法控制地爱着宗一。
这样的爱情,今生今世只能只此一回,仿佛吞噬掉我全部的灵魂和快感,纯粹而痛苦绝望的,无法形容的疯狂的爱。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你和宗一,你们姐弟是如此的相似——疯狂又自私至极!为了自己的所谓爱,一直伤害着别人。”
“我伤害了谁?你么!”
“一个你遗忘的男人——冈本苍辉。”
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响,终是下起了大雨。
闪电的瞬间照亮了安藤恭弥的脸庞,是如此严肃而可怕。
我不由得退后,直到整个背部都紧贴在车门上退无可退。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想知道么?你们私奔的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安藤的话仿若一扇充满了禁忌与隐秘的大门,诱惑却又可怕。
明知不能推开,却又无法不去在乎。
整夜的行驶,在日出时分,安藤沉默地将车子停于一处相模内湾的隐秘疗养院。
大雨洗刷后的片濑,因为临近海港而充满了咸重的湿气,太阳仍未升出,远远的海天一线依旧是无比的黑暗,那是一种接近深蓝的颜色,不见月影。
守门人披着大衣上前趴在车窗上察看,见到安藤恭弥后露出谄媚的笑容。
“原来是安藤老师,真是许久未见您,家中一切还安好?快请进来。”
安藤为我打开车门,我犹豫而畏缩地坐在车座上许久,才慢慢跳下。
这里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是监狱一般的存在,法国梧桐大片地生长,掩盖住了围满铁栏的灰白色外墙,内里的建筑是明治时代的洋楼,大约占地几千平,精致却又颓败不堪。
一天一夜未吃饭,在安藤的要求下,很快有人端来简单的饭菜。
安藤恭弥尽管极饿,但仍旧斯文地用餐。
我的脑子混乱一片,僵直地坐在桌子的对面。
“......不吃么?”安藤叹道。“冷的话,二楼的办公室有热水袋,我去拿来。”
“不必麻烦了,安藤君。”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你说的冈本君,在哪里?”
安藤淡淡瞅着我,半晌道:“雪穗,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疗养院。”门牌子上写得一清二楚。“你是说——冈本君在这里?”
“大概我没有说明白,这里并不仅是简单的疗养院,而是一间精神病院。”